身为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的新闻发言人，黄毅无可回避的一件事就是：当矿难发生时直面媒体的诘问。
尽管“每次发布事故新闻都心痛”、“每起事故都让我心痛”，但是“我的身份和职责要求我，心痛只能痛在心里”。无论如何心痛，他都必须保持沉着、冷静，还得控制好自己的心情。黄毅说，发布事故新闻时的心情既沉重又气愤，要把握好情绪挺难。
让黄毅欣慰的是，他还发布过《安全生产法》等新闻。他说，他希望今后这样的新闻取代事故新闻。
无可回避：矿难发生时直面媒体诘问
2001年初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成立，同年6月设立了新闻发言人。身担此职，黄毅无可回避的一件事就是：当矿难发生时直面媒体的诘问。
新闻发言人应该如何作为？黄毅说，第一，及时通过新闻媒体宣传安全生产工作中的重大事件，包括重要工作部署和重大事故新闻的发布；第二，及时与媒体沟通，特别是发生重特大事故时，不仅要及时发布事故新闻，还要注意导向，为媒体提供舆论支持；第三，及时向上级领导和社会各方面，反馈有关安全生产方面的建议。
每次新闻发布会上，在回答完记者的提问后，黄毅都会鼓励大家：“你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每次新闻发布会结束时，黄毅都要做三件事，第一，向与会记者表示感谢；第二，建议媒体在报道事故时一定要客观，要实事求是；第三，建议一些有影响的媒体做深度报道。这并不是程式化的“外交辞令”，他曾对一些媒体的记者说：“如果你们都做一般动态性报道，就不能突出各家媒体的特点。你们可以做些有深度有启发有教训的报道，你们可以通过对事故的报道，总结事故的教训。比如，从对事故的分析中，可以发现安全管理方面存在的问题，可以发现从业人员的安全素质问题等等。”
前年广西的南丹事故，黄毅说，这起事故的真相得以大白于天下，媒体起了大作用。“在事故曝光前，我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在此之前，我接到过广西相关主管部门报送的一个文件，文件中称南丹没有发现重大伤亡。当时我考虑，应该实事求是地反映问题，应该对事故进行深入调查，不能简单地上报‘平安无事’。”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后的第二天，黄毅作为国家局事故调查组成员前往南丹。“在南丹，该部门的同志拿着那份有我观点的文章找到国家局领导，问：你们的新闻发言人怎么这样说话？”面对责问，黄毅说：“事实是不是这样？我是依据事实说话。”黄毅表示坚决查处事故的态度，不仅为《南方周末》记者追查真相鼓气，也为中央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提供了支持。中央电视台就南丹事故做了四期焦点访谈。每期访谈的焦点都不一样，第一期的焦点在瞒报事故；第二期的焦点在抢救，在“水落尸出”；第三期的焦点对准了全国矿业秩序的混乱，南丹锡矿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矿种之一，由于非法开采，造成了几百亿元的损失；第四期的焦点是事故处理结果，涉及地方官员和企业管理人员上百人。
事故让人心痛，事故新闻同样让人心痛。黄毅不希望发生事故，更不希望发布事故新闻。作为事故新闻的发言人，黄毅认为，媒体对事故新闻的关注，体现了社会对人的生命的重视，同时也体现了社会进步。他的观点是：“我觉得这是好事，我们应该从积极的方面来理解媒体对事故的关注。有关方面应该积极配合媒体做好报道，绝不能采取不友好的态度，更不能隐瞒事实真相，阻止、干扰记者正常采访活动的行为是违法的。”
黄毅说，事故发生后，发言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统一发布新闻，同时还应及时地向媒体反馈信息，让他们及时了解最新最准确的情况。现在媒体竞争非常激烈，谁都想获得最新的第一手资料。如果他们不能及时地从官方获得新闻，就可能从其他渠道获得不准确的，甚至虚假的新闻，严重者可能会造成舆论误导。
据黄毅的经验，舆论和百姓对事故新闻的关注，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一是，事故发生后，政府及安全监管部门有什么措施。这是记者关注的焦点，也是百姓关注的焦点。这个时候，新闻发言人必须把政府和各个部门采取的措施，及时告诉记者，让媒体报道出去，让所有关注事故的人及时了解救助和善后情况。二是，这起事故是什么性质的，是天灾还是人祸？谁对这起事故负有责任？三是，对这起事故相关责任人的认定及如何处理事故责任者。特别是事故是否涉及地方官员或有关部门领导，对这些人如何处理？四是，从这起事故中，主管部门应该怎样认识事故？如何防止类似事故再发生？
■我的身份和职责要求我，心痛只能痛在心里
煤矿，是发生事故的高危地带。最近一个时期，煤矿接连发生的多起特大事故，特别是山西在短短一周之内就发生三起特大瓦斯爆炸事故，死亡上百人，一时间煤矿的安全生产再度成为舆论和民众的关注焦点。
谈到近年来的煤矿安全生产工作，黄毅说，党中央、国务院对煤矿安全生产工作始终高度重视，近年来采取了一系列重大举措加强煤矿安全工作，特别是本届政府组建以来，先后在三次常务会议上研究安全生产工作，在全国开展安全生产大检查。重视的结果是，截至今年8月15日，全国煤矿事故死亡人数比去年同期减少53人，煤炭百万吨死亡率为3.82,同比下降20.9%。其中一次死亡10人以上的特大事故发生32起，同比减少8起，下降20%。作为国家局新闻发言人，黄毅的感受是，虽然近年来的安全生产工作越来越有起色，但“每次发布事故新闻都心痛”、“每起事故都让我心痛”。然而，无论如何心痛，他都必须保持沉着、冷静，特别是面对记者的提问，他知道每一句话都会引起百姓的关注。在新闻发布会上，黄毅不仅谨慎地回答记者的每一个提问，而且注意每句话的用词造句直至每个字的读音。“在发布事故新闻时，还得控制好自己的心情。”黄毅说，发布事故新闻时的心情既沉重又气愤，要把握好情绪挺难。
即使不是在新闻发布会上，他说起今年以来的几起特大事故语调仍然格外沉重，每列举一起事故的死亡人数，黄毅都沉默半晌。
1月11日，黑龙江方正县宝兴煤矿在采空区着火、井下瓦斯严重超限的情况下，没有采取相应措施，违章指挥、违章作业，导致发生瓦斯爆炸事故，死亡34人；2月24日，贵州水城矿业公司木冲沟煤矿由于瓦斯超限，又不执行限期整改的决定，违章作业，因为矿灯失爆导致瓦斯爆炸，死亡39人；3月22日，山西吕梁地区孝义市孟南庄煤矿抗拒停产指令，违法恢复生产，由于井下风流短路，导致瓦斯积聚，工人在工作面吸烟引起瓦斯爆炸，死亡72人；5月13日，安徽淮北矿业公司芦岭煤矿因通风管理不善，造成工作面采空区瓦斯通过探水孔和裂隙突然涌出，工人维修电器开关时带电作业产生火花引起瓦斯爆炸，死亡86人；5月19日，山西寿阳县富东煤业公司因管理不善，井下发生透水事故，33人被困。后经全力抢救，遇险者全部生还。
“这些数字意味着多少生命，多少损失？”他感叹。频繁发生的事故，夺去了多少鲜活的生命！不知使多少家庭失去了欢乐、多少年幼的孩子没了父母、多少年迈的父母没了子女、多少妻子没了丈夫。也许，此刻他的心情比话语更沉重。
“我的身份和职责要求我，心痛只能痛在心里。”黄毅说。在新闻发布会上，最重要的是把事故真相告诉记者，同时必须做到正确引导舆论。“这些重特大事故发生后，不仅震惊了全国人民，而且惊动了党中央、国务院领导，高层领导多次及时指示，国家局领导也多次赶赴现场，协助地方政府组织事故抢救，做好善后工作，并组织事故调查。5月19日，山西富东煤矿的透水事故，我们积极协助地方政府及时制订抢救方案，使33名遇险人员全部生还。”说到这里，黄毅的语气明显有了缓和。
黄毅不仅对每起特大事故的原因都非常清楚，而且总结出它们存在的共性问题。他说，煤矿事故多发的主要原因有四个。一是受利益驱动，忽视安全生产。从去年第四季度以来，一些国有大矿超能力突击生产，一些非法小矿无视禁令死灰复燃。二是小煤矿仍然是制约煤矿安全生产的主要因素。经过几年的清理整顿，小煤矿虽然关闭了6万多个，但目前仍有2.6万个。今年以来小煤矿发生的事故起数和死亡人数，都占煤矿事故和死亡总数的70%以上。其中特大事故的起数和死亡人数占67%和60%。三是煤矿安全投入严重不足，矿井防御灾害能力弱。我国煤矿半数以上属高瓦斯矿井。但是这些年仅国有重点煤矿在‘一通三防’上的欠账就达40多亿元。许多小煤矿基本不进行安全投入，防治瓦斯的安全设施很不完备，大部分没有为矿工配备自救器。四是安全监察指令执行难，落实不下去。对今年以来发生特大事故的煤矿，煤矿安全监察机构都先后下发过停产整顿、限期整改、关闭矿井等监察指令，但没有得到落实。一些小煤矿与县乡政府的一些官员，也存在着某种利益上的关系，受到庇护。
■欣慰的是，还发布过《安全生产法》等新闻
最近，关于安全生产的新闻也多了。这引发了黄毅深层次的思考，他说：“今后，国家局新闻发言人将不再是事故新闻的发言人。如果我的名字和我的形象，总伴随着矿难而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那是很悲哀的事情。”
“最近没见你在电视上露面？”这句话是黄毅最爱听的。他说：“我没露面，说明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故发生。”
特殊的身份使黄毅成为公众人物，他经常收到各类媒体的读者、观众、听众的来信或电话。这些来信或电话，有的直接举报事故，有的直接检举事故中的腐败。去年，青岛的一位读者来信反映，当地煤气管道隐患多。黄毅收到信后，及时在信上作了批示，请中国安全生产报记者前往调查。不到一个月时间，这件事就调查清楚了。黄毅说这样的事例很多，每年仅反映重特大事故或事故隐患的来信就有20多封。
黄毅不仅仅“发言”，还总要深入思考分析事故责任。黄毅说，几乎所有的煤矿事故都是责任事故，都是人为的事故。
孟南庄事故是利益驱动的结果。
孟南庄煤矿二号井发生爆炸时是3月22日中午12时50分左右,而在此前两个多小时,风井停电,排风系统无法工作，矿井内瓦斯浓度不断增加。当时井下工人发现排风系统出现问题,瓦斯浓度不断增加时,要求升井,但被矿长骂了下去,不久事故就发生了。
在此之前的3月11日、12日、18日,煤矿安全生产监督部门三次下达停产指令,并于18日下达行政处罚通知,给运煤绞车套上链子,上了锁,贴上封条,但矿主竟然撕掉封条继续生产。什么人敢这样胆大妄为?业主孟兆康很有“背景”,当过乡长、孝义市煤炭局局长和吕梁地区能源公司经理,又到这里当矿长。
黄毅说，在当前煤炭生产形势好的时候，个别矿主利欲熏心,置人民群众生命于不顾，孟南庄煤矿就是典型，发生事故时，竟然有6个工作面挖煤，主井、副井、风井都出煤，酿成惨祸。他气愤地说：“这起事故与地方保护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谈到芦岭矿难时，黄毅说：“管理不到位导致了矿难的发生。”
芦岭煤矿去年4月就发生过瓦斯超限事故，死亡13人。当时，煤矿安全监察机构也提出了一系列整改要求，其中要求排除隐患70多条，但仍有部分隐患没有整改。如果整改期间，有关领导能迅速赶到现场进行督促、检查，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通过调查、分析、总结，黄毅非常痛心地说，在这些事故中，虽然有利益驱动和管理方面的问题，但这几起事故的直接原因是工人违章作业造成的。孟南庄矿是井下工人抽烟造成的；芦岭矿是井下工人维修电器时带电作业造成的。这些事故都与从业人员缺乏安全知识、安全素质不高有关，最终酿成大祸。
“作为安全监管部门，当前的也是长期的任务是，如何搞好安全生产的宣传教育，如何提高职工的安全素质。只有职工提高了自己的素质，他们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保护别人，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安全生产问题。”透过每一起事故，黄毅看
到了当前安全生产的艰巨任务。怎样采取措施防止特大事故的发生？这是百姓最关心的问题。
“如果煤矿真正做到防患于未然，很多事故都是可以避免的。”黄毅清楚，“我国煤矿安全生产基础薄弱，加之众多小煤矿生产方式落后，管理人员和从业人员素质较低，这些导致了煤矿目前依然是我国生产安全事故多发的重点行业，尤其是特大事故，尚未得到有效控制。所以，一些有效的具体的预防事故发生的安全措施无法落到实处。”
让黄毅欣慰的是，他担任新闻发言人以来，除了事故新闻外，还发布过《安全生产法》等新闻。他说，近年来，国家在安全生产的监督管理上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全国安全生产工作发生了可喜变化。他希望今后这样的新闻取代事故新闻，希望能定期发布安全生产工作部署，以及安全生产状况等内容。他说，随着法律法规的健全，围绕安全生产法，我国将有一系列关于煤矿安全生产的规章出台。最近，刚刚出台的《煤矿安全监察行政处罚办法》、《煤矿建设项目安全设施监察规定》等，通过宣传、通过新闻发布会，已得到百姓的认可。
除了新闻发布，除了接受记者采访，黄毅说：“我们还与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合作，为他们请专家找嘉宾，围绕安全生产的法律法规来做节目。”为了让百姓对他的发言满意，让百姓对全国安全生产状况知情，黄毅一直乐于和新闻媒体进行合作。
■30年前，他是井下采煤工
几乎每一位采访过黄毅的记者都注意过他的手背上那块墨黑色的斑痕，那是他当采煤工在井下挖煤时，受伤后没有洗净的煤灰留给他的永久纪念，它时刻提醒黄毅记住自己曾经是一名矿工，时刻要求他努力工作，为煤矿工人“发言”。
30年前，黄毅在开滦林西矿井下当采煤工，20世纪70年代，井下工作环境艰苦，那时的采煤方法是打柱放炮，因此冒顶事故多。那时，黄毅在井下当采煤工，曾目睹了一起事故的经过。
1970年8月的一天，黄毅在井下回柱时，突然“哗啦”一声巨响，顶板下来了。黄毅和几个年轻人眼疾手快，都躲开了。可黄毅的师傅，那位39岁的7级工却被砸在煤堆里。“那次回柱由我师傅主锤，可在顶板冒落时，他却没有来得及跑开。”回忆死亡是痛苦的，黄毅陷入了深思，“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可在回柱之前，师傅跟我们还有说有笑的。一瞬间，他的生命就从这世上消失了。我当时真的伤心极了。”这次事故对黄毅的打击很大。
谁知道他的人生轨迹也是因为一次事故而改变。在一次发生机电事故时，一份深刻的检查，让他脱颖而出。从此，他开始与新闻结缘，当上了矿上的通讯员、矿宣传部副部长。到1991年，他来到当时煤炭部政策法规司工作至今。
黄毅说自己没有正规学历。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人，如何胜任国家部委部门的工作？黄毅靠自学成才。同时，他也不断地向身边的领导和同事学习，通过进修、函授来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和综合素质。1985年，局宣传部推荐他到北京大学经济学院进修。这个进修班的招生对象是本科学历的学员，他们教授的课程是研究生课程。当时，单位给黄毅报名后，学校的招生负责人看他只有初中学历，不太愿意接收。经过做工作，进修班才决定收下他这个特殊学员。
正是这次进修使黄毅的理论素养得到迅速的提高。以后，他又参加了中央党校的经济管理函授班。总结自己的学习经历时，黄毅认为：“其实大学的课程和研究生课程，不是简单地传授知识，而是传授掌握知识的方法，让学生用掌握的方法去掌握新知识。当时，给我们讲课的有厉以宁、肖灼基等著名经济学家，他们讲课的方式主要是培养学生思考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结果，我这个只有初中学历的人在期末考试时，成绩全班第一，每门课都在90分以上。”
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成立后，黄毅担任了政策法规司副司长，又成为第一任国家局新闻发言人。在新岗位上，黄毅要求自己必须不断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国家局与煤炭部不一样，国家局宏观的监督管理不同于行业管理部门的业务管理。黄毅这样理解业务学习的必要性，他说：“作为政策法规司的领导和新闻发言人，我必须提高自己的法律政策水平，同时需要自己有超前的思维，看问题要有前瞻性。通过事故的报道，做好事前防范，加强管理，而且管理层次要高，从社会学的角度考虑，现代工业的发展不仅仅局限于企业，而且是带有社会性的，并形成社会舆论焦点，还可能影响社会。煤矿出了事故，停产，要影响用户，煤矿事故对人的心理、家庭、社会都造成影响，工业化程度越高，事故的社会性越广泛。”
今天的黄毅不仅是国家局新闻发言人、政策法规司副司长，还是兼职博士生导师，指导博士生从事《社会灾害的预警和救援机制》的研究。说到这个课题，黄毅阐述了如下观点：
在抗击非典的斗争中，我们知道在公共安全管理中建立一个预防和警报机制的重要性。在事故频发的煤炭工业，更需要一套预警机制，将煤炭业安全管理的“关口”前移，事先监督，事先介入。从现在煤炭行业安全管理体制来看，这一点做得远远不够。
目前，我们还不能预知、推测所有的事故，不可能将所有事故都消灭在萌芽状态。一旦发生事故，如果建立起了应急救援机制，就可将事故损失减到最低。
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