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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井喷浩劫谁之过(上篇)

2006-06-21   来源:《财经》    |   热度:   收藏   发表评论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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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生在重庆开县的建国以来最为惨烈的矿难,仅源于一次远非摧毁性的井喷。历史再一次用生命与烈火警醒人们“协调发展”的深刻含义

  上篇

  夜幕中死神降临

 

  □本刊记者王以超/文

  用“飞来横祸”四个字,来形容重庆开县高桥镇、麻柳乡、正坝镇、天和乡四个乡镇九万多人在2003年岁末所遭受的那场劫难,是毫不为过的。

  就是在12月23日夜晚,高桥镇小阳村,一口正在开发中的含有高硫化氢的气井发生剧烈井喷,临近四乡镇沉睡中的百姓突然受到致命毒气的袭击。井喷持续了84小时之久。据事后统计,当地群众中死亡232人(另有两名井上工人),住院549人,门诊就医者18096人,更有65632人被迫星夜离开家园逃难。

  由企业生产事故而伤及驻地民众,波及近十万人口。这场特大事故,正是一起可怕的公共性灾难。

  “一步一个鬼魂”

  三年前曾有过勘探,2003年5月正式开采。由中石油集团西南油气田分公司开采的这口“川东北气矿罗家16号井”每天都机器隆隆,但人们从未想到灾难之魔会从这里喷涌而出,吞噬数以百计的无辜生命。

  一位曾看过井喷事故原始记录的中石油集团工作人员(这份原始记录目前已经被呈报给了国务院调查工作组)给记者描述了如下的一幕:

  2003年12月23日晚上9点多,罗家16号井钻井现场。在完成了钻机的顶部驱动马达的百日检修之后,钻机进行起钻,但此时泥浆发生了冒泡,由于当时的气流喷涌量相当于平时的四倍左右,日喷涌量从100万立方米激增到400万立方米,虽然工人当即增加泥浆,但事故终于酿成。

  21时55分,井喷最终爆发,巨大的气流把矗立的钻杆抛到天上,钻杆和附近岩石或机械的碰撞所溅起的火花,将喷涌出的气体点燃,但随后喷涌出的大量泥浆,旋即把刚刚点燃的气体熄灭。于是,富含硫化氢(H2S)和二氧化碳(CO2)的天然气就这样在冬日的暗夜中,开始肆无忌惮地蔓延。

  现场的工人打算去取防护器材处理现场,但为时已晚,储放这些器材的地方,硫化氢的浓度已经极高,没有任何防护的工人根本无法前往。

  对于钻井队来说,井喷虽然可怕,但也并非世界末日。事实上现场的钻井工人,除两名试图返回矿井的工作人员外,均安全脱险。然而对于多数正在睡梦中的村民而言,却成了一个决定生死的时刻。

  这是一口高含硫量的天然气井,正在喷发的气体中,每立方米硫化氢含量超过120毫克,这意味着一旦吸入或接触这些气体,短期内即可刺痛眼睛和喉道,继而转向死亡。比硫化氢的迅速推进更可怕的是,这些居民不仅毫无逃避硫化氢袭击的常识,而且居住地非常分散,在没有应急救援方案的情况下难以组织应对。

  死亡人数迅速增加,至29日凌晨,被确认的死亡人数已攀至234人。

  小阳村三组的张世辉,这位在开县打工的32岁的汉子,是记者在采访中遇到的第一个小阳村的村民。井喷时他不在家,得以避过此劫,但他不可能感到宽慰,因为他的整个家庭被摧毁了:14口人,8人死亡。张告诉记者,妻子死在客厅,儿子死在厨房,目前尸体都还在。从客厅的情况看,妻子显然已听到了外面的危险,收拾好了行装,但死亡还是把他们堵在了屋子里。另一种可能是,张妻以为无需离开,关上门窗就可以挡住毒气。可惜,这是不管用的。

  “井队的人不通知我们,只顾自己跑,要不他们也不会死。”只有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张世辉有些麻木的语气中才透出几丝激愤。

  张世辉所在的三组,只是此次小阳村遭遇最惨的组之一,二组和五组是另外两个重灾区。整个小阳村,正如张世辉所说,“要是怕鬼的话,村里可能是一步一个鬼了”。

  惨烈午夜狂奔

  尽管当时蒙难的细节至今还不完全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在井喷发生最初也是最关键的约一个小时内,开县的政府系统对这场即将来临的劫难一无所知。

  据记者了解,井喷发生后40分钟,即当晚10点35分左右,总部位于重庆大石坝的川东钻探公司才接到正式的矿难报告。

  高桥镇距井架不到一公里,镇上有3000多常住人员。镇长杨庆友告诉《财经》,直到晚上11点多,他们才接到开县政府而不是钻井队打来的紧急电话。彼时,开县政府亦是刚刚知晓这一惊天灾难。

  显然石油系统与地方系统并未在应急救援问题上有过合作经验,只是在各自的系统内进行自下而上的汇报和自上而下的部署。然而毒气并不属于任何系统,因密度大于空气,从井口喷出的高浓度硫化氢沿着低洼地势迅速蔓延——不幸的是,开县封闭的地形、潮湿的气候以及分散居住的村落完全满足了硫化氢逞凶的一切条件。

  凌晨两点钟,开县主管工业的副县长王端平率领人马赶到现场,并立即成立了“临时现场指挥部”,下辖联络组、组织撤离组、医疗救护组、清扫搜查组、公安保卫组等六个临时小组。

  然而形势依然混乱。高桥镇政府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尽管相关人员全力以赴,但由于缺乏准备预案和必要的设备,加上当时整个村庄陷入了混乱状态,很难做到整体有序地撤退:有些在家里面等候通知的,却没有电话,因此难以联系;有些家里有电话的,却已中毒身亡,或者已贸然离家,因此也无法通知。

  随即镇政府将避难队伍以高桥为中心,分四路转移,其中大队人马向距高桥镇三公里的齐力工作站转移。凌晨3点50分左右,王端平带领的“临时现场指挥部”和从四川中石油管理局赶来的黄继超经理等三人在齐力工作站会合,三名石油技术人员提出:距离井喷口3公里左右仅仅是相对安全,5公里远才能达到安全标准。

与此同时,钻井工人开始沿着主路,向一公里之外的高桥镇所在地撤退。一些工人还沿路拍打居民的家门,一起喊叫,一起逃生。


  家住主路边的小阳村11组村民廖百和,就是听到了拍门声的幸运者之一。这位48岁的幸存者回忆说,当时刚过10点钟,听到外面井上的人一起在沿主路跑,又有人急促地敲门,就赶紧拉上老伴,一起逃到了镇上。

  更多的人,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并不了解,更不熟悉硫化氢的习性。尽管石油技术工人后来传授的三条撤离原则并不复杂——“背离井口;向高处走;逆风走”,但自行组织逃生的人们却无从获知这些常识。一些人甚至是从相对安全的地方,走向了死亡之地。

  从23日深夜起到24日下午,仓皇出走的群众就这样不知所终地一路狂奔,“刚开始也不知道要撤退到什么地方,先是从镇上撤退到镇子西北约7公里处的高升煤矿;到了下午,又到了距离高桥镇大约20公里远的天和乡。”

  撤退中的混乱可想而知。四组组长、34岁的彭昌莲告诉记者,当时夜深,手电筒、煤油灯都派上了用场,大家几乎连回头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生怕死亡就在身后。及至到了天和乡,当地尚不及准备,只能提供饼干和冰冷的矿泉水,很多孩子嘴上都长了泡,却无法喝上一口热水。

  此后的撤退,秩序和规划也相对稳妥,截至27日17时,这场共计疏散群众64170人的大撤退终于告一段落。

  除了组织撤退,从24日凌晨到下午15时左右,在官方的记录里找不到大规模现场救援的措施。据新华社报道,只有来自临近的四川宣汉的一支川东钻探公司的救援队,因配有“空气呼吸机”,得以从凌晨6时投入救援,但也仅救出25人,其中还包括5名死者。

  一种说法是,由于现场井喷未得到有效控制,加上缺乏专用的防护器材,对于流散到核心危险区内的幸存者的搜救工作直到24日晚上才正式大规模展开。这时距离井喷爆发,已经过去了十多个小时。

  12月28日,井喷后的第五天。记者走在弥漫着消毒液气味的高桥镇,仍可看到一路上门窗紧闭,早已晾干了的衣物独自在阳台上摇摆。开县公安局张贴的落款为2003年12月25日的封条一一赫然在目,继续封存着那次惊心动魄的逃亡记忆。

  罕见的公共性灾难

  12月29日,开县笼罩在蒙蒙细雨中。成群结队的大客车满载着来自高桥和正坝两个镇的灾民,返回这块爱恨交织的家园。

  最迟到2003年12月30日,包括事发地点5公里的核心区在内,六万多离乡的灾民都已经重返了自己的家园。

  然而,即使到了此时,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当地人,仍然难以相信他们面对的是中国能源史上史无前例的惨案。

  此次事故使得离气井较近的开县高桥镇、麻柳乡、正坝镇、天和乡4个乡镇9.3万人受灾。其中受灾最重的是高桥镇的小阳、高旺两个村,共有2419人。

  小阳村34岁的彭昌莲告诉《财经》,那天晚上,接到镇上通知撤离的电话,已经接近12点了,虽然她所在的四组相对地势较高,距离罗家16号井也远一些,大部分人都得以安全撤离,但最终仍然有8人死亡。

  至于二组、三组和五组,这些远离主路,且与矿井距离较近的组,由于没有得到矿上的通知,或者没有听到撤离的呼喊,结局更为惨烈。其中仅二组即死亡49人。

  九组55岁的高宏泉老人告诉记者,除了小阳村之外,距离井上比较近的高旺村七组和八组,也出现了比较大的伤亡,估计死亡人数大约在40~50人。

  小阳村支书周克安的事迹被广为传颂。在听到邻居接到卫生院的电话后,这位可敬的村支书“跑了三个山湾”,摸黑爬到坝上,先后敲了10多户的门通知逃跑。他的妻子张明菊错过了逃生的最佳时机,最后抱着孙子倒在了路边。他本人最后因伤住进了开县人民医院。

然而,仅仅依靠几个人的勇敢和奉献,根本不足以改变这种因缺乏救援训练而导致的混乱局面。在四组附近的一条小路边,记者发现了一只被丢弃的运动鞋,附近不远处的山坡底下,还有一具尚未收拾的男性尸体,逃离过程的混乱可见一斑。


  面对如此无情的死亡,彭昌莲似乎无以言表,她只是反复地说:“真是可惜啊。”

  几天里,伤亡数字不断攀升。25日,20个搜救小组在搜寻区域内共发现182具尸体,其中2人是川东北气矿的工人,其余都是在矿井附近居住的村民。灾难中,老弱妇孺更易遭受不幸,统计死者中女性90人,男性92人;10岁以下的儿童有39人,60岁以上的老人有46人。

  至27日,开县卫生机构共收治灾区病人10175人,其中住院964人,门诊9211人,危重病人77人。仅29日一天,就新增门诊病人2911人,新增住院人数232人。

  实际上,在环绕事故现场5公里的核心区内,笼罩在死亡阴影中的还不仅仅是这些村民。从村民饲养的猪、羊、兔子和鸭子,到野生的鸟类和老鼠,其尸体随处可见。

  27日下午,当地卫生部门组织人力,对灾害核心区内的5个村的动物尸体进行了拉网式搜索,共发现死去的兔子2275只,猪866头,鸡476只,鸭241只,狗38条,牛18头,猫7只。

  截至2003年12月30日,最新统计数据表明,此次矿难的死亡人数为234人。从数字上看,这并未刷新1960年山西大同老白洞煤矿684人的死亡人数。但是,40多年以前的那场灾难,死者均为煤矿工人。若以事件造成非工作人员的伤亡程度而计,这次劫难之中,有232名死者为非工作人员。

  这就意味着,中石油川东北“12·23矿难”,已经不再是石油天然气乃至能源行业内的一起简单的行业事故,而是工业史上罕见的公共性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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