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开县“12·23”特大井喷事故原因已基本查明,国务院调查组认定这是一起责任事故,而违章操作是导致井喷失控的直接原因。据权威钻井专家介绍:井喷对于石油开采系统不过是平常之事,但井喷失控造成事故的概率却非常低。但就是这种“小概率”事故,却在数小时内夺去了243人的生命。
对于那些幸存者来说,记忆中的“12·23”留给了他们永远的伤痛。灾民廖百喜说,如果村民知道气体有毒,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丁维珍说,如果有人打电话通知或来叫自己,就不会眼睁睁看着孙儿死去;周荣军说,如果平时有人把安全知识告诉我们,让我们知道毒气这么厉害,就不会……
现在,事故已经过去,善后工作也已基本结束。追溯源头,反思教训,以作未来镜鉴,这也许是对243条早逝生命的最好祭奠。
唐小英:女儿在我怀里浑身冰凉
采访时间:2003年12月25日20时 采访地点:开县人民医院
“昨天晚上9点刚过,我们全家和几个亲戚一共10多人摆完‘龙门阵’准备上床睡觉时,突然,‘轰隆’一声响彻山谷,连我们的房屋都在巨响声中抖动起来,我们都跑出屋子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见对面的一口天然气井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整个山谷被火光映照得一片通红。我还听到有人大声喊着‘出事了!出事了!’大约1分钟后,大火渐渐熄灭,接着传来井架‘哗啦啦’垮塌的声音。”
唐小英侧着身子躺在开县人民医院27号病床上,看上去非常憔悴。这位小阳村的小学教师,尚未走出和家人生离死别的阴影。她家住在开县高桥镇小阳村3社,距离出事点不足300米。
大火熄灭几分钟后,唐小英和家人都进屋睡觉了。大约30分钟后,她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但大家都不知道这气体是有毒的,所以并没警觉,继续睡觉。大约晚上11时,她感觉怪味越来越浓。拉开灯看到,屋子里充满了乌黑的烟雾,她和家人感到头昏脑涨、呼吸困难。她意识到情况不对了,立即召集所有人准备撤离。大家匆匆穿上衣服,在家的13口人相互搀扶着走出了家门,在距离出事地点较远的小阳小学安顿下来,准备等天亮后再撤离。凌晨3时,汇集到小学的村民有了几十个,大家都感到呼吸困难、全身乏力,一些小孩和老人开始昏迷。
唐小英决定带着家人向更远的地方撤离。他们刚走出小学校大门几十步,就有人开始倒下,但她已无力去帮扶其他人了。不久,唐小英背着女儿,一头栽进了一块菜地里,再也爬不起来了。
尚有意识,但四肢无力,唐小英仰躺在菜地里难以动弹。她艰难地翻过身来,将已昏迷的女儿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脸和女儿的脸紧紧贴着潮湿的土地,努力吮吸着地气。空气里弥漫的怪味让人窒息,她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抓过一把青菜,放进嘴里拼命地咀嚼。“青菜味道的刺激让我渐渐醒过来,但还是没有力气从菜地里爬起来,我将嚼出的青菜汁喂到女儿嘴里,想让昏迷的女儿也醒过来。这时,我听见有人在田野里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的声音,也隐约听见有人说‘已经有几家的牛羊死了!’”
时间渐渐消逝,唐小英慢慢昏了过去。
唐小英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她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怀里的女儿已经浑身冰凉,而离她不远的公公婆婆也口吐白沫,奄奄一息。“我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勇气和力气,竟哭喊着抱起孩子从菜地里站起来。我看见田埂上、菜地里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那场面实在太恐怖啦!”病床上,唐小英泪流满面,“后来,我被赶来的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才有幸捡回一条命。”
事故留给了唐小英永远的伤痛:她家里在家的13人死了9人:吴强兴、张显贵、廖代国、吴纯培、杨兆菊、张云峰、张莉、廖冰清、廖玉洁。其中,五岁半的冰清和玉洁是唐小英的双胞胎女儿。
廖百喜:如果村民知道气体有毒,也不会死这么多人
采访时间:2003年12月28日16时 采访地点:开县人民大会堂外的广场
广场上聚集着数百名焦躁而疲惫的灾民。12月28日,灾民开始陆续返回家园,当地电视上打出的字幕说,县委紧急会议要求,目前工作重点转移到安置灾民和恢复生产上。离事故发生地5公里外的灾民开始在广场上集中,乘大巴车到正坝,在那里改乘中巴车回家。灾民们争先恐后地挤向大巴车,廖百喜站在一旁,双手插在裤兜里,神情呆滞。
眼下,包括廖百喜在内的离事故发生地5公里内的灾民暂不能回家,那里正在进行环境监测,他们还得再等上一阵儿。廖家距离出事的井口只有52米,这也许是距离矿井最近的一户人家,“走路也只需要1分钟时间。”廖百喜是个商贩,矿井工作人员常到他那里买烟,他和矿工比较熟。
“出事的时间是(晚上)9点35分,我看了时间的!”40岁的廖百喜说。
“那天晚上,我刚洗完脚,准备睡觉,听到外边有好大的响声,赶紧冲出去,看到井口燃起大火,马上又熄了,然后是丁零当啷的声音。我赶忙和老婆孩子一起跑了出去。我们是赤脚跑的,连袜子都没穿,电灯和门都没关。我现在穿的鞋是到县城后买的。
“我们从牛黄湾跑到麻柳,再到双河口,10多个人每人25元合起来包了一辆大客车,连夜赶到开县县城。一路上黑灯瞎火的,心里又怕得很,车子都差点翻了。”回忆起当晚惊魂未定奔走的情景,廖百喜不寒而栗。
他介绍说,1999年,钻井队来钻过一口井,今年3月底4月初,开始钻第二口,长期有四五十人在钻井。正在钻井的是12队,队长叫吴兵(音),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长着络腮胡子。
廖百喜的房子建造于上世纪70年代,远早于开始钻天然气井的时间。他说,钻井队来了以后,从没有任何人让他搬家,也没有人进行过任何安全防护知识的宣传。“如果村民知道那气体有毒,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啊。”廖百喜说。
廖百喜庆幸的是,自己因为和钻井队以前的陈队长比较熟,曾在闲谈时无意中听说过那气有毒,才抓紧时间跑了出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而关于事故起始于12月23日22时以前的说法,得到了不少人的证实。
12月25日,压井的前一天,记者采访完离开高桥镇。车上,一位预制板厂的老板说,他当时随着拉预制板的农用车经过矿井下的公路,目睹了井喷事故发生的情景,“时间是晚上9点35分,我看了表的”。
据他们说,以前,钻井的地方经常冒“烟花”,也没什么事,大家都以为这没什么问题,事后才知道这就是悲剧的开始。
丁维珍:我眼睁睁看着孙儿死去
采访时间:2003年12月29日晚上23时 采访地点:开县人民医院
12月23日,事故发生当晚,65岁的丁维珍满心欢喜,自己在大连打工的女儿和在北京打工的儿子就要回家过春节了。女儿张明群已经到了达县,下了火车,要不是时间晚了些,她当晚就可以回家。
“那天晚上,女儿从达县打来电话说第二天就可以到家,电话是老头子接的,接完电话,老头子还和我开玩笑说,等儿女一回来就杀头猪!”
丁维珍的“老头子”叫张先力,两人已相依为命过了40多年。沉浸在家人即将团聚的憧憬中,两位老人满怀喜悦地度过了23日晚上。但他们不知道,这是他们共度的最后一夜,死神正悄无声息地逼近他们。“幸好女儿他们那天晚上没有回家,否则,搞不好也跑不脱。”
24日早上天刚刚亮,平时都会一大早就来自己家的二儿子和儿媳却一反常态,没有任何动静。丁维珍跑过去看是怎么回事,却怎么也叫不开门。儿子家里没人应声,她发现儿子的猪死在猪圈里。事后他们才知道,儿子张明胜、儿媳刘金翠、孙子张吉新和张吉英4人当时都已罹难。
那时,丁维珍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就是臭鸡蛋那种味道”,她赶紧和老头子张先力、孙子张伟一起往外走。孙子9岁多,小学生。
“走着走着,我感觉自己不行了,晕了过去。老头子走过来拉我,我赶紧叫他带孙子先走。
“我趴在地上,眼看着他们朝前走,老头子走出去没几步,就只能双手双脚都趴在地上,向前慢慢爬,一会儿,我看见他身子一歪,再也不动了,孙子还在地上爬。
“我爬过去看老头子,看见他嘴里开始流泡泡,脸色发黑,全身抽搐。我想,只能回家去等电话了,我没文化,不会打电话,只会接。“在家等到12点,我走出家门去看老头子,发现他已经死了。我和老头子已经结婚40多年了,我就伤心地哭啊,呆呆地坐在那里,等到大概下午6点钟,我看到孙儿也慢慢不行了,不久,他也死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我把孙儿移到他爷爷身边,把两人嘴角的泡泡擦掉,扯了点枯草盖在他们身上,然后,一个人朝外头爬。
“后来,爬累了,天黑了,我在山上坐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亮了,我沿着公路走,后来遇到一个认识的李姓男人,他把我弄上车,送到医院,先是转到临江医院,现在又转到县人民医院。”
一口气讲完后,丁维珍显得很累。她眼光直直地盯着医院的天花板说,她家里有电话,但没有人打电话通知他们;当晚也没听见谁来叫自己,她家里距离公路很近,在平时,公路上的摩托车声是能够听得很清楚的,当晚要是有人在公路上叫一声,自己肯定能听见。
张士英:我第二天七点才晓得出事了
采访时间:2003年12月27日15时30分 采访地点:开县双和镇小学灾民安置点
“我娘家的那一大家人一共死了19个!”25岁的张士英嚎啕大哭起来,全然不顾周围还有几百名灾民看着自己,“我爸爸、妈妈、叔爷、婶娘、侄儿、侄女……都死了!加起来死了19个啊!19个!”
眉清目秀的张士英站在长长的、弯弯的队伍里,灾民正列队清点人数,为返乡做最后的准备。今天,井喷现场传来消息说,压井成功了,安置点的几百名灾民顿时兴奋起来,对于这些已经离家好几天的灾民来说,终于可以回家了,这是他们天天盼望的消息。但很显然,这条令人振奋的消息并不能让张士英高兴起来。
张士英说,她家住在小阳村6社,事情发生后第二天早上7时左右,亲戚打电话来说,村子里矿井发生事故了,那气有毒,得赶快走,他们一家人才知道出事了。她和丈夫立即去找她住在本村的爸爸妈妈,沿途路上发现有很多人倒在路上,“但不晓得是哪一个”。发现情况如此严重后,她也顾不上更多了,赶紧往外走,最终侥幸逃脱毒气的魔掌。
张士英说,她从不知道这气体有这么厉害,在亲戚打电话来以前也没有任何人通知过她。
井喷天然气中含有的剧毒硫化氢气体到底有多厉害?记者25日亲眼在事发现场附近看到,一堆石灰因为和毒气发生化学反应,原本洁白的石灰已经变成浅绿色的;天然气井口,在燃烧着的火焰前方,动物尸体随处可见,草叶恹恹欲死;路边散落的一串铜钥匙,已经变成黑乎乎的;记者26日在梓潼乡政府听灾民说,当晚,这里的水都变了颜色。小阳村11社的孟玉群告诉记者,有人曾回家去看过,发现牲畜全死了,有的蔬菜都被熏死了。
周荣军:从来没人告诉我们这毒气这么厉害
采访时间:2003年12月28日20时采访地点:开县开州宾馆201房
“对井口喷出的气体,我们从来都不知道它的危害有这么大。”24岁的周荣军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他是小阳村支部书记周克安的儿子,家离井口直线距离不到200米。周荣军在高桥镇上有个店铺,“矿井那里没有任何危险标语,没有任何警戒线,我们从来没有学习过任何这方面的安全知识,没有看到任何安全宣传资料,出事前也没有任何警告。”
周荣军说,他父亲也不知道这气体有这么厉害,此前也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事情发生后,他父亲还给自己打电话,问出了这事到底该怎么办。周荣军也不知道该咋办,便告诉父亲在出门时一定要将以前防治非典时买的口罩戴上。
周荣军说,事发时,他父亲住在镇上,而自己的母亲和女儿都住在位于小阳村1社的家里。听说消息后,他父亲先去3社,沿途挨家挨户通知群众,让大伙儿赶快走(他父亲并不知道这毒气这么厉害,并没有着急先去通知自己的家人)。
周荣军说,他父亲从事发开始到27日凌晨3时,一直在现场忙活,没有休息,以致眼睛充血、红肿,期间还曾晕倒了一两次。
蔓延的硫化氢毒气夺去了周克安的妻子和孙女周本婷的生命。虽然村支书一直在现场参加搜寻工作,但他并未在现场见到亲人的尸体。尸体是其他人发现的,因为担心村支书受不了刺激,先告诉了周荣军。
“他们跟我说,我的母亲和女儿死于小阳2社的山脚下,我母亲死时仍然紧紧抱着我的女儿,而我女儿的一只鞋子挂在树枝上。”提到伤心一幕,周荣军的眼圈红了,“根本问题是,他们应该把安全知识告诉我们,至少应该给村社干部讲,但是,他们没给我们任何宣传资料。”
从12月24日至29日,记者先后在梓潼、双合、临江、开县县城等处的10多个灾民安置点采访了不下60人,除了在井口附近开店的廖百喜因为和矿井的人较为熟识,在无意间听说那气体有毒外,其他的灾民都表示,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这气体能够在一夜之间毒死几百人,事先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知识,未得到任何告知。
据记者了解,在243名遇难者中,只有两人是井队的队员。一名是罗姓的监督员,另一名是刘姓的管理员。其余都是附近的村民。
张士清:谭祖元救了几十条命,自己却死了
采访时间:2003年12月27日11时30分 采访地点:开县双和镇小学灾民安置点
谭祖元的名字在小阳村的事故幸存者中广泛流传,在任何一个灾民安置点,只要有小阳村——发生井喷事故的矿井所在村的幸存者,他的名字就在灾民中传颂着。“他可真是个好人呀,如果他不来喊我们,我们全都会被毒气毒死了!如果没有他,我们哪里来的活命?”
小阳5社的张士清等10多人围住记者,七嘴八舌地说着,当晚十一二点,40多岁的谭祖元得知事故发生后,冒着刺鼻的毒气,挨门挨户地敲门,叫大伙赶紧走。一灾民抢着说:“当时,他用一块石头捶我的门,那声音好大,我们马上听见了,我当时还大声问他是否全通知了,他大声答复说全都通知了,他真是个好人啦!我们这几十条命全都是他救的!”
把附近人家依次通知完后,谭祖元回自己的家去,想带孩子们出来,却没有走出来。谭祖元死了,全家8口人都死于毒气的魔掌,只有一位在中学读书不在家的孩子幸免于难。
卢有菊:兔子死了,我就没活法了啊
采访时间:2003年12月27日14时40分 采访地点:开县双和镇小学灾民安置点
“我前天就急着想回家去看看,看我的兔子死了没有。”卢有菊和其他小阳村灾民一起,在双和镇小学操场上站成三排,等着工作人员来清点人数。她听说,当晚或者第二天就可以回家了,这让她很兴奋:“我走了几天了,不知道我的兔子死了没有,再过几天不回去,没毒死也饿死了啊,我的兔子让我担心的不得了!”
卢有菊的丈夫已经去世10多年了,儿子和自己分了家,出外打工去了,只剩下媳妇在家。卢有菊一个人养了20多只大兔子和25只小兔子,这些兔子是她最大的挂牵。她说:“我长期有病,今年连猪都没喂,就喂几只兔子,我挣不到钱,生活全靠这些兔子,我死了没啥子,兔子死了我就没活法了啊!”
“说起我的兔子就动了我的凡心啦(当地方言,意为勾动我的伤心事)!”65岁的卢有菊像个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放声痛哭起来。
12月29日,记者经正坝方向与返乡灾民一道乘车来到小阳村,却一直没找到卢有菊。29日,记者在现场看到大批人员在清理中毒动物的尸体。有消息说,这次事故中有866头猪、2275只兔子死于非命。卢有菊家的兔子凶多吉少,几无生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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