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洪洞矿难幸存者调查:众多矿工自发救人身亡
《法制周报》记者深入矿难现场 发现矿难事件的旧患新忧
核心提示：2007年12月5日23时15分，山西省洪洞县左木乡红光村瑞之源煤业公司新窑煤矿发生特重瓦斯爆炸事故，造成105人死亡，这是近两年来全国范围内一次死亡人数最多的矿难。继黑砖窑事件后，洪洞县再次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一场波及全国的煤炭安全治理风暴也由此展开。
刘华胜的妻子杨英珍和大哥刘华强
临汾市长李天太作检查汇报
2007年12月6日早晨7时许，正在重庆合川镇双槐电厂打扫卫生的杨英珍得悉一个坏消息——丈夫刘华胜打工所在的山西那家煤矿出事了。此时，与刘华胜一起到山西洪洞县下井的五个亲戚家中，都得到了同样的信息。
当天下午4时，刘家17名亲友在重庆北碚火车站聚集，集体赶往洪洞县。尽管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但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中，哭声和叹息声迅速在车站蔓延开来。
23个小时后，杨英珍等人抵达洪洞县，立即被当地干部带到事先备好的车上，送往与洪洞县接壤的尧都区甘亭镇一家招待所住下。在这里杨英珍被正式告知，其夫刘华胜已在5日晚上发生的瓦斯爆炸事故中身亡。
几乎在同一时段，来自河北、湖北以及洪洞县本地的遇难者家属，纷纷赶往洪洞县。截至12月8日下午6时，来自68户家庭的507名家属聚集尧都区、运城市等邻近县市，悲伤的氛围笼罩这些地方。
出洪洞县城往北20多公里，便是新窑煤矿所在地红光村。沿途能见植被很少的石山，在秋日的阳光下倍显苍凉。的士司机刘永胜告诉《法制周报》记者，这些石头山下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这几年，当地不少人办煤矿发了大财。
12月5日晚上事故发生后，临汾市政府规定，从事故发生日起，全市所有煤矿停产整顿，违者吊销执照。没有人知道这场整治将在何时结束。
暂时不被允许下山的四川民工杨英才，盼望着这场因事故而起的停产调查风暴早点结束，小舅子刘华胜在事故中丧生后，他的妹妹正在山下的招待所里等着，希望了解当时的情况。但当地有关部门在上下山路段设置了关卡，目前，所有在矿山的民工都不能下山，同样，死者家属也不被允许上山。
杨英才是侥幸从死神手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之一，和他一起重获新生的还有同班工人张一举。事故发生时，下井作业人员共有128人，其中38人获救，在随后下井的37名救援人员中，则有15人未能上来。
事故发生的第三天，《法制周报》记者绕行一百余公里，在新窑煤矿矿区找到了部分幸存者，听他们介绍了当时的情况。
悲壮的矿工救援队 一个电话救下24人
5日晚 11:15
唐宜平是来自重庆的一名带班工人，当天晚上11时左右，唐宜平和妻子正住在矿上的工棚里，突然，一声巨响将简陋的房子震得抖动起来，他出门后便看到满天的黑烟。
当时，唐宜平属下的24名矿工正在井下作业，他当即回房拨打直通井下的电话。在电话中，唐宜平要求接电话的廖康振立即通知所有矿工集中到第一回风巷道。事后证明，正是唐宜平的这个电话，救了24名矿工的命。
廖康振回忆道，巨响发生后，在场所有人的矿工帽，都在一瞬间被强大的气流掀飞了。所幸的是，井下的24人按照唐宜平的电话要求，来到了距地面1100米的第一回风巷道，这里的空气稍微好些。
8平方米的救命平台
6日凌晨 0:20
廖康振等人的好运并没有持续多久，大约1个小时后，第一回风巷道也开始涌进了毒烟，矿工们开始感到头痛、呕吐。熟悉矿井结构的唐宜平立刻指挥大家转移到第二回风巷道。在第二回风巷道只有一墙之隔，便是柳沟煤矿的一个坑道，只要打通了柳沟煤矿的坑道，就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
砸开矿眼后，24人紧紧挤在不足8平方米的通风处，大家轮流走到洞口呼吸新鲜空气，每隔5分钟，由廖康振派人到20米外的电话处，和上面的唐宜平互相通报情况。
21人的自救队
6日清晨5时许
就在唐宜平积极组织井下矿工自救的同时，新窑煤矿的矿主却没有将发生重特大瓦斯爆炸事故的情况逐级上报，100多名下井作业的工人，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
唐宜平将在矿上的工人召集起来，组成了一支21人的临时救援队下井救人，就在唐宜平住的房子外向下挖掘，并在最下面的进风巷砸穿了一个通道，将被困的24人悉数救出。
除了唐宜平成功组织救出的24名矿工外，当天成功升井获救的另外14人，也同样经历了生死时刻的考验。
自称是第一个爬出井口的19岁青年李忠海回忆道，事发当时，他正在9号采煤区作业，在看到一股黑烟冒出来之后，他立刻告诉在一旁的工友梁春平：瓦斯爆炸了，赶快逃！两人随即拼命向井口猛跑，并最终成功逃出。
李忠海和梁春平冲出井口的时候，2号采煤区的封顶班工人杨英才，正和几名工友手牵手跪爬在巷道中。杨英珍告诉《法制周报》记者，出事时，张一举、杨英才两名矿工和她丈夫刘华胜正在做“回阻作业”。当时事还没做完，刘华胜要求两人做完再离开，张一举告诉刘华胜头痛得厉害，就算被辞退也不做了，并招呼刘华胜快跑，“大哥杨英才和张一举身材高大，跑得快一些，刘华胜慢了一步……”
杨英珍是从堂哥杨学兵处得知这些情况的。
自发救助者的悲剧
6日凌晨1时到6时
12月9日，山西省有关方面公布的材料称，在矿上迟迟不上报事故的情况下，矿方“盲目错误施救，延误了救援最佳时机”，先后下井的自救人员为37人，其中升井22人，失踪15人。
在9日上午的材料公布以前，各路媒体从现场采访得到的信息均显示，下井救人的矿工为50人。《法制周报》记者获悉，承包新窑煤矿井下采掘作业的共有4个队，两个为本地人承包的洪洞队，还有两个分别是重庆和河北人承包的外地队。这下井救援的50人应该分属各承包队，很多人都是因为亲友在井下生死不明，主动要求下井救人的。
一个年仅20岁的矿工要求下井救人，在最初被矿方拒绝后，竟与矿主发生了肢体冲突，但此人下井后就再没有回来。杨英珍的堂弟杨天兵也是下井救人的勇士之一，他下去以后也没有上来。到底有多少人下井救人，一度成为众多媒体的质疑焦点。
救援正式启动
6日早晨7:15
据有关部门介绍，事发当时正处于交接班时间，下班的工人还没有离开，上班的工人已经到岗，因此原本只有60多人的上岗工人，此刻却有超过一倍以上的人在井下。直到事发5小时以后，有关部门才接到报告。
临汾市市长李天太，在12月9日上午召开的“国务院事故调查组成立会议”上称，当地政府在接到报告后，立即从邻近县市和大型国有煤矿组织了三个矿山救援大队，12月6日7时15分起，这三个矿山救援大队的15个救援小队以及医疗救护队，共计300余名救援人员，先后下井开展救援工作。
通过救援人员的搜索，12月6日，确认遇难人数为70人，12月8日上午，山西省有关部门公布遇难人数为104人。
李天太称，为防止搜救过程遗失遇难矿工，在7日晚上宣布搜救工作基本结束后，于8日上午再次下井进行全面复查，又发现一名遇难矿工，至此，遇难矿工人数升至105人。
在政府组织的救援中，有5名矿工被救出。[NextPage]
一个家族的悲剧样本
事故发生后，《法制周报》记者在当地司机的帮助下，经多方打听，才在309国道附近的一个小型招待所发现了部分遇难者家属。
五兄弟的不同命运
在临汾市尧都区甘亭镇一家小型招待所，停满了警车等各类车辆。记者朝有警察进出的小楼走去，在一楼至二楼的拐角处被警察拦住，此时，一个满脸忧郁的中年妇女正好上楼，记者只好自称和这个妇女一起，都是从重庆赶来处理后事的家属，在该妇女的帮助下，《法制周报》记者终于得以进入家属们居住的小楼内。
一再要求记者为其保密的年轻人王忠、王洋(均为化名)告诉记者，他们的舅舅在事故中遇难。
据兄弟俩介绍，舅舅在家排行老五，兄弟五人除老大留在重庆合川外，其他四兄弟在一年多前来到洪洞打工。“舅舅的二哥、三哥因觉得矿上工作太累回家了，幸免于难，但舅舅就没这么幸运了。”
事故当天，老四也曾要求下井参加救援，本来在五弟下井后，老四就该下井，但老四看到下井的矿工都是有去无回，就迟疑起来。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救了他一命。
王忠告诉《法制周报》记者，四舅在出事以后，一直呆在矿上，最开始还能通过手机联系上，但到7日上午已经完全联系不上了。
遇难矿工中，重庆合川籍人有5个，而杨英珍的丈夫刘华胜是其中的关联人。
杨英珍说，在这5人中，有两个是刘华胜的舅子，即杨英珍的堂兄弟杨梭明和杨天兵，两个姐夫，还有一个朋友李明。
事故发生后，由于没有看到刘华胜出来，在井上的杨天兵、杨梭明、李明等四人立即报名加入自助救援队伍，第一批下井救人。
由于4人均没有经过防毒训练，下井救援时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而此时，盲目救援人员又错误地将2号煤层与9号煤层打通连接，致使毒气迅速从9号煤层渗入2号煤层，酿成此次事故，包括杨天兵等4人在内的15名救援人员遇难。
“他们可真是不折不扣的生死之交啊”，在甘亭镇309国道附近这家招待所简陋的房间里，杨英珍痛苦地说道。
18年3个月的爱情休止符
1989年10月6日，年仅23岁的刘华胜和21岁的杨英珍在合川镇老家，喜喜庆庆地办着结婚酒。没有人会想到，18年零3个月后，两人却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幸福的爱情之路。杨英珍强忍着悲痛，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还在结婚以前，刘华胜就已经在外地下井挖煤了。1988年，年轻的刘华胜和老乡一起在河北一家煤矿干了10多年后，2006年5月份，在当地老乡陈某的介绍下，他带着一帮人来到了洪洞县。
由于有着多年井下工作经验，刘华胜来到瑞之源公司后，被安排当了一个小班的班长，主要工作是“研究回阻”，“搞管理，不挖煤”，每天固定可得130元钱，一个月能挣将近4000元钱，这样的收入对于农村出身的刘华胜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杨英珍回忆，事故发生前一天，刘华胜给她打电话，问及两个小孩的学习情况。当杨英珍告诉刘华胜，14岁的大儿子英语在全年级考了60名，语文和数学只考到150多名时，刘华胜内疚地对杨英珍说：“我感到好遗憾啊，小孩上学我也没有管过，我挖一辈子煤，多想儿子比我有出息……”
这一句话，竟成夫妻间的永诀！
和杨英珍同样痛苦的还有刘华胜的哥哥刘华强，这个11岁时就先后失去父母的中年农民，一手抚养了包括刘华胜在内的三个弟妹，对三个弟妹有着更为特殊的感情。对于刘华胜的离去，刘华强从听到消息开始就没有吃饭，直到住进招待所后，才喝了点米汤。
《法制周报》记者离开洪洞前，杨英珍等5名重庆籍遇难矿工家属，仍没有在协议书上签字。根据当地政府的安排，每个遇难矿工将统一由政府赔偿家属21万元(含丧葬费1万元)，只有签字以后，才能见到尸体和拿到钱。
当地政府的公开信息显示，12月9日12时以前，已经签订协议的遇难矿工家庭有60家。
洪洞矿难后的问责风暴
2007年12月9日上午9时许，“国务院事故调查组成立会议”在洪洞县政府11楼会议室举行，来自临汾市各部门的负责人和洪洞县有关单位的数百名干部参加了会议。
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监察部、国土资源部、全国总工会、最高人民检察院等国家有关机构的负责人轮番讲话。这一举措被媒体普遍理解为以洪洞“12·5”事件为发端的一场声势浩大的治煤风暴即将全面展开。
此前的头一天晚上，山西省人民政府以“内部明电”的形式，发出了《关于严厉打击非法违法开采煤炭的通告》，显示山西省政府治理违法采煤的决心。
临汾市规定，凡涉及到煤炭安全生产的所有部门，包括设计部门、安监部门、其他行政管理部门的负责人，都被要求在调查组工作期间，不得离开本市，随时接受调查组工作人员的询问。所有涉及到煤炭安全生产的部门，必须配合调查工作。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参会人员事后估计，由国务院组成调查组开展调查工作，其级别之高颇为罕见，预计将有不少人在这次调查工作结束后会受到处理，“判刑的，也不会很少”。
早在国务院调查组成立以前，由临汾市委书记王国正、市长李天太挂帅成立的事故处理领导小组，已经全面开展了对直接责任人的追究工作。截至9日上午止，公安部门已经控制了33名有关人员，5人已经被刑事拘留，其中两人已被检察院提请逮捕。公安部已发出B级通缉令，在全国范围内全力缉捕事故煤矿的矿主和实际控制人。
瑞之源煤矿矿主账户、资产及有关资料台账现已冻结和封存。非法开采9号煤层的煤炭所得将全部没收。
省长检讨 市长道歉
9日上午召开的国务院调查组成立会议上，临汾市长李天太被安排在第二个环节发言。此前，会议主持人、国家煤矿安全监察局局长赵铁锤宣布调查组成立决定和调查组组成人员名单。
李天太在台下第一排中间位置站着念完了一份长达9页的讲稿。这份讲稿的主题就是检讨，它在会议开始前已经发放到每一位与会人员的手中，包括到会的全国一百多家媒体记者。
李天太用比较低沉的声音，低着头，徐缓地念完了手中的讲稿。
在长达20分钟的发言中，李天太介绍了矿难事故发生和抢险搜救的情况，以及事故发生的原因及教训。
在总结事故发生的原因时，李天太说，瑞之源煤业公司设法逃避政府监管和部门检查，严重超层越界开采，私自打临时密闭逃避监管、违规使用小三轮车等等，事故发生后又迟迟不报，是此次事故发生的直接原因。部门监管工作失之于宽、失之于软；惩罚的威慑力不强，等等，则是导致事故发生的深层次原因。
李天太说，“作为一市之长，我没有做好工作，辜负了党和人民的重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感到十分痛心和愧疚，难辞其咎”，“深感愧对105名死难的矿工，愧对105个破碎的家庭”。李天太表示，愿意接受组织给予的任何处分。
在李天太作完检查的三个小时后，会议进入最后一个环节，由山西省代省长孟学农讲话，孟的讲话，普遍被媒体解读为山西省政府在向国务院作出检讨。孟学农对这起事故感到“非常痛心和内疚”，他表示，省市县各级干部、各有关部门一定要认真负责、实事求是、严守纪律，严格依法办事，按各自的分工，协助调查组彻底查清事故真相，查清事故责任，查清事故原因。“不允许有任何弄虚作假、隐瞒不报的问题出现，一经查出，一定要依法依规严肃处理”。
彻查事故背后的腐败
瑞之源煤业有限公司前身是洪洞县新窑煤矿(乡镇煤矿)，1998年建成投产，2000年改扩建，2004年改制为私营企业，核定年生产量21万吨。
该矿被批准开采煤层为2号煤层，但在矿井设计时把煤仓布置到9号煤层，将主斜井打到9号煤层，从2005年开始掘进，2006年开始生产。为逃避有关部门检查，矿主在2号煤层通往9号煤层的位置盖上钢板，上面再铺上煤块。就在事故发生前，临汾市有关部门还对该矿进行过安全检查，但没有发现隐藏的这个“暗井”。
李毅中说，2号煤层瓦斯低，发生事故的9号煤层，由于没有独立的通风系统，也没有瓦斯监测设备，作业人员又没有配带瓦斯防护器，更要命的是，事故发生后，从矿井下井救人的临时救助人员，也没有带瓦斯防护设施，因此酿成了这起特大事故。
中纪委常委、国家监察部副部长屈万祥在痛斥矿主非法敛财行径的同时，愤怒地质问这家矿：非法开采9号煤层达两年之久，居然保密工作做得那么严？有关部门就打听不出违法生产企业的违法行为？那么多工人在里面生产，只要责任心强一点不可能发现不了。
“老百姓最痛恨的不仅是腐败，那些严重玩忽职守的行为，比单纯贪污受贿严重得多”，屈万祥说，有关部门只要稍一疏忽，马上就是血淋淋的教训，如果有人在安全生产上受了贿，历来处理都特别严重，“每一分钱都是一滴血呀！”
李毅中怒斥五宗罪
事故发生后，有关部门在调查瑞之源煤业公司后发现，该矿六证俱全。但随后检查发现的许多严重违法违规问题，让李毅中十分愤怒。(9日上午，李毅中在国务院调查组成立会议上说：什么六证俱全？是五毒俱全！
李毅中指出了该矿存在的五大问题：一是超层越界、非法盗采；二是违规作业，以掘代采；三是管理混乱、严重超员；四是盲目施救、蓄意迟报；五是打击非法不力、疏于监督管理。
李毅中表示，国务院成立的事故调查组，一是尽快查明事故发生的经过、原因、人员伤亡情况和直接经济损失。二是认定事故的性质和事故的责任。三是对事故责任者提出处理建议，包括党纪政纪处分、行政处罚，构成犯罪的移送司法机关。四是总结事故教训，提出防范和整改措施，这些措施要有针对性和可操作性。五是在规定的期限内提交事故调查报告报国务院。
李毅中还说，从政府层面看，则要查清对该矿的各项监管监察责任是否落实？有关部门对“六证”的发放是否符合标准？手续是否健全？矿权取得是否严格履行了法定的程序？
全国总工会有关负责人提出，自9月以来，矿上就一直没有支付矿工们的工资。他要求有关部门必须依法依规搞好经济补偿工作。
在谈到责任追究问题时，这位负责人说：“105条生命必须有人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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