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父亲在老家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和我父亲同辈,我称他二叔;一个低我父亲一辈,我喊他四哥。三个人的年纪一般大。
二叔是大队的主管会计,打一手好算盘,那算盘珠,即使拨拉得再快再急,也是铿锵悦耳。他的口算也很神,几乎百算百中。四哥呢,是大队主管副业的副大队长,年轻时闯四乡卖砂碗,见多识广,精明豪爽,喜欢帮助人但偶尔也喜欢欺负个人什么的,好事孬事都做得。
当初,我母亲当生产队的会计,年底盘点,二叔常来帮忙,对我家有恩。我父亲在那个年代受了点委屈,四哥挺身而出打抱不平,成了我父亲心目中的大恩人。乡村人比城市人更需要朋友,乡村人比城市人更容易交成朋友。
但是二叔和四哥,却不是好朋友,而是一对坏朋友,或者说,是一对冤家。
结怨,来自四哥家那年盖房子。
二叔的家,位于村子的河南岸,守着一座馒头似的小土山。他家西面,则是一处地势隆起、地面平坦的古窑旧址。有一年,村里有户中农看中了这块地皮,在那里打地基,准备盖五间大房子。地基打了一大半,二叔外出办事回了村,一看,不满意了,对那中农说:“你不能在这儿盖房子呀,你盖了房子比俺家的房子高出了一大头,一过晌的日头全给俺遮住了,俺还怎么过日子呀?”中农一琢磨,这话也对,自己考虑欠妥,加上二叔不好得罪,只好撤了瓦匠队。
没想到,过了几天,四哥领着一帮瓦匠来了,在打了一多半的地基上施工盖房子。四哥弟兄六个,侄子十三个,个个虎背熊腰……
听着西面工地上整天锤子、钎子叮当响,二叔坐在家里抽闷烟,抽了满地的烟蒂,心里的算盘打得都快散架了。不到三天工夫,他嘴皮上就鼓起好几个枣花似的新鲜火疮。
第七天,他走出家门,哼着小曲来到西面的工地上。嗬,五间新房的四壁已具雏形,快要上梁大吉了。见二叔披着夹袄笑嘻嘻地走来,四哥抓起一把铁锤握在手里,朝着二叔,笑哈哈地迎了上去。
二叔说;“这地场不错呀,敞亮。”四哥说:“敞亮吗?倒没觉得,凑付吧。”二叔说:“村里有个老几看中了这地场,我没让他盖。”四哥说:“那人,哼!”他摇着头,“豆面货,提不起!”二叔说:“看这壁子的架势,你这房子盖得不低呀。”四哥说:“就是手头没钱,如果有钱,我就在这儿起个二层小楼,盖得比咱村的大礼堂还高。你看怎么样?给参谋参谋。”二叔说:“我看行!到时候你就是诸葛亮了,天天坐在城楼上观山景。没钱说一声啊,俺家还有点,晚上去拿吧。今后是邻居了,有事就张口,能帮着办的,没二话。”
说着二叔就从四哥手里要过了锤子,又从一个石匠手里接过了凿子,蹲在一块卧虎状的大青石旁,帮人家錾石,手起凿响,石屑迸溅,手法娴熟。
他边錾边说:“南面这山坡,平地方不少,虽然是背阴头,但是肥透,种么长么。种倭瓜,粪篓装不下,种豆角,一庹来长,将来你蛮可以上去开它几亩嘛。”
四哥口气硬邦邦地说:“还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冲着那些荒地才来这儿盖房子的,往后这面坡啊,就全是我的啦。”二叔一听,锤子差点砸了左手,因为山坡上,有他开的半亩菜地。
哼着小曲回了家,二叔当天夜里就气得大病,据二婶对我母亲说,还吐了血呢。
二
我父亲对四哥说:“这事你做得欠考虑啊老四,你干嘛非要得罪他!他是个好得罪的人吗?”四哥红着那张大饼脸十分蔑视地说:“他欺负人,人家地基都打成那样了,容易吗?他说不让盖就不让盖。嘿,在我面前,老实了,成了鼻涕!”父亲大声说:“他可不是鼻涕,他是桃子、李子、杏子,骨儿(核儿)在肚子里头。”
为这事,父亲没少安抚二叔:“一个疃的,就忍了吧,他那脾气,你还不了解?爱逞能的货!但是心不坏呀。再说房子已经盖起来了,又不能拆呀。”二叔慢悠悠地只说了五个字:“他欺人太甚。”
每年春节,我家请客,总把二叔和四哥同时请来,希望“借酒浇仇”。喝酒时,两人该碰杯碰杯,该敬烟敬烟,该说笑话说笑话,局外人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对冤家。喝完酒,两人起身,下炕穿鞋,一前一后地哼着小曲结伴回家。二叔家请客,也是如此,把四哥和我父亲都请着。四哥却不,请客经常不请二叔,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二叔。
有天夜里,四哥来我家串门,二叔不大一会儿也来了,一进里间,看见四哥,便说:“我就知道你准在这儿。”四哥问:“你怎么知道的?”二叔说:“我是听着你的脚印味道知道的。”四哥讪然大笑:“你能听见我的脚印味道?鬼才信呢。”二叔说:“人走道儿都会留下脚印味道的,各人有各人的脚印味道,我能听出来。”四哥和我父亲都认为二叔纯粹是在胡吹乱嗙,但是下面这件事却让四哥不得不信了。
拉呱拉到夜里九点半,二叔对四哥说:“我看天要下呀,咱走吧,别在半道儿上叫雨淋着。”四哥讽刺他:“你是天老爷呀?想叫下雨就下雨?看把你能耐的!”可是,当两人走到南山根下,各自走到自家的门口时,那毫无征兆的大雨,不早不晚,噼啪降下,雷呀闪的,还有大风。这一下,惊呆在门楼下的四哥,既感到纳闷,又觉得浑身冷得直打颤颤。
1976年冬天吧,父亲忽然觉得二叔老些日子没来俺家串门了,便在晚饭后去了他家,看看他。进了二叔家的里间,却发现他哼着小曲从炕下的地瓜井里拱了出来,瘦瘦的,头发老长,走路一瘸一拐的,满脸的痛苦。一问,竟是他右腿上长了个碗口大的毒疮,名叫“蜂窝疽”,要想治好,离不开一种名叫“鹿角胶”的中药。可是“鹿角胶”名贵稀缺,乡里、县上乃至烟台,跑遍了,也没买到。父亲说:“这都是上火造的孽,你的气性可真大呀!”又说:“有个人,能买到,烟台生生堂据说有他的一个铁哥们。”二叔朝西面努努嘴问:“他?”父亲点头,二叔说:“不求他!瘸了也不求!”
当天夜里,父亲出了二叔家,转头又进了四哥家。
第二天一大早,风雪冒烟的,满道是厚厚的冰碴子,四哥骑着自行车去了公社驻地,坐上客车直扑烟台。半个月后,二叔的毒疮,治好了。
三
转过年的正月初六,我家又请客。不知怎么,喝酒一向谨慎的二叔这次竟然喝醉了,父亲、四哥感到奇怪:他就喝了两盅白的,怎么会醉呢?可是他确实醉了,说了很多乱七八糟、没头没尾的话。
四哥趁机试探他:“哎,天老爷,你说,我对你怎么样啊?而你对我呢,你是不是还一直怀着那个芝麻粒儿大的苦大仇深呐?”
二叔醉眼瞧着他,傻笑着问:“你是谁呀?刚才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四哥把话又问了一遍,二叔仍是傻笑,答道:“你,我,还有他!是好伙计嘛,废什么话!”二叔说这话时,指着我父亲。
四哥大惊,转脸看我父亲,手挡嘴巴低声问:“他什么意思啊?”父亲朗声回答:“意思很明白嘛,没回答你的话,又回答了你的话呗。”四哥大惊。
当天夜里,四哥把二叔搀扶着回了家,嚷嚷着要酒喝,“你没醉,你装醉,咱再喝点。”他想把二叔灌得心也大醉,掏这家伙的心里话。喝就喝,二叔也不拒绝,他把一瓶别人孝敬他的“双沟大曲”蹾在炕上,又哼着小曲拱进炕下的地瓜井里找几个苹果当酒肴。可是老半天也没见他从井里出来。
四哥认为他准是睡倒在地瓜井里,想抬腚走人,又想,那井里不会藏着什么秘密吧?打燃火机,他下井探看,走着走着,火突然灭了——不好!井里没有氧气!四哥腾空跳到井底,哎哟好深呐!落地瞬间他打了个滚儿,差点崴了脚脖子。他妈的,这哪是个地瓜井啊,是个地洞嘛。他憋着一口气,满井摸索,很快就摸到了人,尚有气息,赶紧抱起来扛上肩。出了井口,却发现屋里漆黑漆黑。二婶说:“刚才停电了呀!”可是四哥回到家,一拉炕边的灯绳,电灯瓦亮的——没停电嘛,搞么鬼哟!
躺进被窝里,四哥才惊觉自己犯了一次傻:光顾得救人了,忘了探看那个地瓜井了。“嗨,我又糊涂了,即使想看也没有亮儿呀!”他骂着自己,一时觉得疲乏无力,又觉得被窝里冷冰冰的让他浑身直抖。
此事发生后,父亲对二叔说:“他上次救了你的腿,这次又救了你的命,多大的恩!你心里那块老疙瘩该化了吧?”二叔只是笑,好长时间才说:“他说没说俺家地瓜井的事?”“说了,除了没有氧气,再就是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差点没把他憋死!”“再没说别的?”“别的?我怎么觉得你话里藏着骨头。”二叔只是笑笑,再没说别的。
有一天,二叔对我父亲说:“他家今后你少去吧!”“为什么?”“少去为好,最好一次也不要去!那种翻眼猴似的东西少靠靠不吃亏。现在和你好得一个头,说不定哪天二虎劲儿上来了会要你的头。”这话父亲听着,觉得头涨得老大,就像是呼隆一声掉进了一口幽深阴冷的地瓜井里。
这是1988年春天的一次难忘的夜话。后来父亲住进了烟台,有一次说起这事,他问我:“你能猜出他那话是什么意思吗?他怎么能挑拨我和你四哥的关系呢?”我问父亲:“你果然再没去四哥家?”父亲把脖子一拧高声说:“开玩笑!你爸会那么好挑拨吗?”
四
好多年眨眼过去了。
2009年春天,三个好朋友中,我父亲先走了。当年夏天,四哥紧跟着我父亲也走了。二叔呢,虽然一年比一年衰弱,但是精神头儿似乎一天比一天旺,一双不大的眼,一年到头都是通亮的,估计再活个十年八年也没问题。
四哥走后的当年深秋,他家那五间大房子,出事了,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后,房体陷落地下,只在地面上露出了一小溜儿灰瓦屋顶,就像是一个溺水者漂浮在水面上的几缕乱发。
万幸的是,当时屋里没人,男的都上山摘苹果去了,女的赶集去了;多年卧床、大病初愈的四嫂当时拄着拐杖去了河北岸,坐在碾台上晒太阳;只有一只大公鸡跳在锅台上偷食时,被捂在废墟里。
村里人都说,那五间大瓦房的原址是烧陶器的古窑,地下的石硼早就被千百年的窑火给烤得酥脆酥脆的,不塌房才怪呢。
还有人说,当年四哥盖那房子,压了东邻二叔一头,也压得土地老爷喊疼,受到了报复。
神奇的是,房子出事第二天,二叔走了,是夜里睡觉时走的,无疾而终。据二婶说,前一晚,二叔和家人把过冬的地瓜搬进地瓜井后,洗了个澡,还把脚烫了烫,然后把电视看到了“再见”,才干干净净地哼着小曲上炕睡觉。
三个同岁的朋友竟在同一年走了。
入殓时,人们发现二叔的两只手简直不像是一双人手,十根手指,粗的很粗,细的很细,全都是干巴巴的,毛毛刺刺的,疤疤癞癞的;而掌面上,灰黑的老茧一层摞着一层,足有五六层那么厚,硬得如石如铁。
于是,全村人讶然,哑然。似乎都明白了四哥家房子倒塌的原因了……
五
一年四季的皖北庄子蒙城乡下农村,春花夏雨,地瓜冬雪,营造着风情各异的乡村中大世界。
春归乡村田园,乡村田野开遍红杜鹃,如苍翠雄阔田埂上一抹动人的胭脂红。沟河脚下,杏花、梨花、桃花、樱桃花、苹果花相继开放,乡亲们在暖暖的春风中开始一年辛勤劳作,蜜蜂欢快地飞舞陪伴。遥想当年乡村,桃花必绽放在晨钟暮鼓、经声佛号中。
夏日里浓荫蔽日,鸟儿啾鸣。一场大雨可能随时到来,乡涧瞬时响起沟河水的喧哗。雨后天空,彩虹弯架、溪流欢唱、瀑布飞溅,水从天上来,大珠小珠落玉盘。
秋日是收获的季节。树叶五彩斑斓,核桃、板栗、柿子、松果,随手可摘,松鼠忙碌地搬运着过冬的食物。蔚蓝天空、洁白流云,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倒映着乡涧沟河水,水上不时飘来一片落叶,鱼儿和透明的小虾在水中嬉戏。
冬日乡村田园地瓜,大雪飘飘洒洒,一片银装素裹。雪中乡村,静谧无声。雪,盖住了麦子、大树、小生灵趴在厚厚的、暖暖的雪窝里安然过冬。一切好像静止了,都在雪下孕育生机,期待春天到来,冰雪消融,世界再次欢腾。
乡村田园地瓜,是多样性生物的家园。正因为有那些充满灵性、丰富繁杂的野生植被和动物群系,才有乡村田园地瓜的生命。
乡村田园地瓜,故乡最厚重的一本万物之书,我永远读不完。(王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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