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这里把收获麦子的5底6月初叫“午收”。每年进入5底6月初,天气格外乖巧,澄澈湛蓝、晴空万里,伴着刺眼的阳光,热乎乎的东南风一日甚似一日地刮,空气燥热,布谷鸟极具节奏感地鸣叫着,似在催促什么,大人们被叫得心慌火燎,孩童们快乐地蹦跳着,用自己的想象诠释着布谷鸟的叫声:“快黄快黄”。他们的思维空间受大人影响,从懂事起就被麦子填充得满满当当,直到长大成人。每年的6月,想象空间再也不能超越麦子的黄、午收的天热,以及收麦的苦与乐。
开镰收麦的天。麦收的阳光格外毒,晒黄了麦子、晒干了大地、晒黑了男人的赤膊、晒红了新媳妇娇嫩的脸庞,却没人抱怨。整个皖北的乡下庄稼人最高兴的事莫过于下雨,午收的天雨水却分外不讨巧——收麦的天,从没有天旱之说,只有天气好坏之分。收麦的天的好天气是实实在在的,是庄稼人发自内心认同的好,是那种不带一丝云彩、纯净澄澈、干干净净的好,晴空万里、骄阳似火,直晒得麦稍发黄,却还想,再给几天好天气、再晒上几天。那些天,常心急火燎地去田里看,麦子浪一般涌动,一波一波,东南风呼呼吹拂,麦梢一漾一漾,先黄了麦芒,再黄了麦穗,最后连麦秆也黄了,心里又念叨,天气如果不打扰,麦子就放倒进场了。收割过后,等忙过了脱人一层皮的麦场碾打,地净场光,又望着堆放的麦子想,再三五天,只要三五天,等麦子晒好,该卖的卖了、该入囤的就入囤了。那些天,哪怕天空中有一丝飘拂的云彩,也能牵动庄稼人的神经。
现在回想,皖北的6月天好像就是专为麦子设计的,雨水很少,即使有,也来得分外夸张,先虚张声势,远远地黑云翻滚,就像上空国画在麦田上空的波浪,仿佛在提醒农人,抱歉,实在忍不住,要下雨了。
我们那里把麦场被雨浇、来不及起的情况,叫“落场”,这样的事很少发生,有一次就是笑话,坏一家、一村人的名声。常见的情况是,眼见雨要来,谁家的麦场没来得及起,全村人都来帮忙,好一阵紧张,该起的场起了、该收的麦子收了;除非懒汉,自己也懒得动,从没有见谁家的麦场“落场”、谁家的麦子被雨水泡了,往往是刚收拾好,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麦收季节的雨像个愣头青,一阵一阵,来去匆匆,像与农人开玩笑,大也罢、小也罢,也就一会儿,从没有几天几夜的连阴雨。
刚起了场、收了麦的农人,躲在屋檐下看雨,气说不定还没喘匀,心里却异常轻松。年年都有这么一回,年年都连呼好险。实际是,千辛万苦收回来的麦子,谁肯让“落场”。
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麦子的气息已渗入骨髓。这些年,住在小县城、躲进书斋,闻不到麦天的气息、看不到麦天的场景,连布谷鸟的叫声也听不见了。一面,躲开了麦天;另一面,却怀念过去的岁月。每年芒种来临,大家见了面,免去了相互问候,只问:麦子是不是黄了?该开镰了吧?地净了吧?场光了吧?入库了吧?小县城虽小,照样看不到麦田,住在小县城里的人不种麦子。这片皖北历史悠久的农耕区,从小麦由西域进入皖北起,就有了麦天,2000多年了,对于麦子,大家都有了深厚的感情。
二
那几天,杏儿黄了,从大街小巷经过,会有叫卖杏儿的声音。去乡下看亲戚朋友,临走,会有一大袋杏儿送上,有红杏、黄杏、白杏,最让我称奇的,是前两天去村里,得到的,竟是一大捧黄里透黄的金黄杏。
果树逶迤不绝,杏树、桃树、李树、梨树、枣树、石榴树、葡萄树、苹果树,皖北的土地上能栽的果树这里都栽了个遍,麦子就没有栖身之地。明明到了麦天,田地里却没有麦天的金黄,脑海里也没有了麦天的辛劳。想进入麦天看麦子摆动的姿态,要驱车数十公里去外家乡芦老荒村土地上去看麦收。麦天是我们这代人心中不变的风景,想着怕,却又怀念。
那天,我驱车去了乡下回老家农村,想再望望金灿灿的麦子还在摇曳,就像看到多年没见的老乡般亲切。
经历过麦天的人,对麦天都极度恐惧,那是一种无可逃遁、不由分说的劳累,时间长达1个月。农业变成工厂化的农业之后,麦天极短,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几乎一夜之间就结束了,将我们那代人精收细打、颗粒归仓的过程完全省略,根本没有什么“乡村人民夺食大战”。麦天的风景并不旖旎,也不诗意,阳光还那么明亮,天气还那么炙热,麦子还是那么金黄,却没有了农人的劳碌,没有了男人、女人们的挥汗如雨和叫苦连天。刚刚还在风中摇曳的麦子,转眼间,就被席卷而去,变成一地麦茬;再过几天,又该长出绿生生的庄稼了。
麦子呢?去了哪儿?不用去追寻。那边,联合收割机还在隆隆作响,涌动一地麦子,腾起熟悉的麦天气息。问在地头的老汉,准备给自家留多少?老汉望着我呵呵笑,说你这年纪也经过小麦收割的那个时代吧,现在的麦天和过去不一样,麦子也与过去不一样,连家门也不入,直接就卖给客商,自家一颗也不留,周围十里八村别说磨面机,连石磨也没有了,留下麦子到哪里去磨面?
三
这就是现在午收的天,这就是当下农民与麦子的关系。10亩8亩麦子,过去要累死累活忙上1个月,现在呢?从收割机开进地头的那一刻算起,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没有漫长的煎熬、没有我们经历过的炼狱般的磨难,小麦还有、麦田还有,却再没有了午收景色、没有了收割、没有了农人这个收获的季节。
没有了挥汗如雨的操劳,看不到粮满仓、米满囤的场景,庄稼人劳累的成色也减少许多。我们这片以产麦著称的商品粮基地之一的皖北蒙城大平原,小麦种植原本最劳人,要历经伏耕、秋种、冬浇、春耘、夏收,到现在,变成了可有可无,最省心、省事的农事。寒露前种上,如果天旱,浇两次水,除此之外,几乎无需要再管理,芒种后,麦天一会儿就结束了。麦子的存在,不再是为了填饱肚子。
我想感受麦天、领悟麦天。麦子渐黄的那几天,沿着涡河两岸,在皖北庄子蒙城乡下农村,寻觅午收的感觉,试图从中找出农耕文明的记忆。笔者自驾汽车在乡村公路上奔驰、在曲曲折折的乡间公路上绕行,金黄的麦子一倏而过,便明白了,在现代社会中,不可能找到农耕文化的场景,我所看到的,只是现代社会形态下的农事,简单、快捷、匆忙、务实。麦收,其实和平常的劳作,甚至和在城里打工没什么区别,麦子只是麦子,没必要像我和我的文学界朋友一样,去寻求麦子自身价值以外的东西。
才过了两天,再驶过同样的地方,大地上,所有的麦子都没有了,被齐腰割去,只剩下麦茬黄黄,齐刷刷地抖动,在蓝天、夏风的陪伴中,描画着田地的单调。
下了公路走进村里,路旁、房前、屋后,偶尔可见晾晒着刚刚收获的麦子。所有的村子都没有打麦场,那种麦味弥漫、尘土飞扬的场面,在乡村再也看不到了,令所有经过那个时代的男人、女人都松了一口气。也许,这是一个象征。打麦场从村西头到村东头悄然消失的那一天起,以人劳作的农耕时代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时代?商品时代?工业时代?还都不太像,在原本“乡村人民夺食大战”的时节走进村子,仿佛还能感觉到麦子滚烫的气息,在湛蓝的天空中飘飘忽忽地飞。
时间的浪潮一路翻滚而来,蓄势而发,卷起一波又一波的惊涛骇浪,每一次拍打大地,都留下不一样的浪痕。夜晚,走在皖北庄子蒙城历史悠久的街道上,灯火辉煌与喧嚣热闹并肩立于时代潮头,见证着皖北庄子故里蒙城县市民斑斓光灿的夜生活,也在向世界展示东方大国国泰民安的模样。
改革带来希望已经露出曙光,奋斗一直在路上,还会有更多奋斗为了未竟的事业重新起航,这是笔者的期待,也是奋斗的真谛。(王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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