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虫的鸣叫,那当然也是一种宁静。草丛里、墙角边,那唧唧嘟嘟的鸣唱,如露珠一样滴落在心弦上,闪闪烁烁。如今,这鸣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悄无声息了,是收于昨天夜里的那片月光,还是归于今天早晨的这场细雨?
是的,此时露已成霜,宁静这才真正地纯粹了。霜落,万物静。
露,是润泽,那静中有动,总还让人欣欣然,有一种在世的隐隐约约的喜;霜,是杀伐,那动终于凝结,便让人生了端坐,有了出世的寂然。
季节自此,是满。瓜果,都宁静了,定了形。长的,低垂着,直的直,弯的弯,都像是坦然的表白。圆的、扁的,喜就是喜,愁就是愁,不遮不挡。这瓜果,安了味。那甜的甜到醇正,苦的苦得彻底,酸也酸得透彻,让人慢慢地吮唇,深深地咂舌。
霜,像盐,也像糖,的确可甜可咸,也可以是甜和咸的混搭,成诸多的滋味,但每一味都是极致,每一味都别无二致。
菊黄蟹肥,说的正是这时候。更早的时候,螃蟹内里虚空,不仅肉不肥,味也不鲜不正。菊花傲霜而开,螃蟹膏满入宴,霜降前后吃螃蟹,才会让你满嘴流口水。
霜降,古时候也称杪秋,意思是说秋天到了末梢。季节自此,是收,色收、味收,形也收。乡村里有谚语:霜降不出葱,越长越要空。
节气,节气,一节一气象。春分定走向,雨水润前程;秋分知结局,霜降显真味。一春一秋,是一年光景的呈现;一春一秋,也是一个人一辈子的呈现。
正如霜降之后,味满的瓜果才可以醇化,人经了风霜才懂得沉思。记得那时候奶奶常常说: “人不到八十八,别笑话别人聋和瞎。”
奶奶大概是读过书的,她很多的话,总是那么不俗。奶奶是经过大苦痛的,年纪轻轻,便没了我的爷爷,于是一个人将五个儿女拖在身后,谋春谋秋。最后又不得不放手孩子们,任他们闯关东、走西口。为此,她哭瞎了眼睛。
八十岁的奶奶,我是见过的,坐有坐样,站有站相,一身宁静。父亲每每看不惯我的做派的时候,总要说: “等有一天,你就知道锅是铁打的啦!”他是奶奶最小的孩子,是没有像几位伯父和姑姑那样读过书的,所以话语总是那么粗糙。
如今,我已经年近耳顺,也是到了霜落的年纪,渐渐懂得了奶奶和父亲那些话。那些话,真的都是经过冷冷的霜染的,一句一句如菊。奶奶的话,是床前案头的,似艺菊;父亲的话,是田间地头的,是野菊,但殊途同归,都有着淡淡的香,都有着韧韧的骨。
敬天敬地敬人,是做人;经风经雨经霜,才成人。
霜落,是岁月一个严肃的教程,散去浮泛,有精神,得思想。树,霜落为岁,成松成柏成桧,是古风;成杨成柳成槐,是日常。
我的生日在深深的晚秋,那时,村里最后一堆秕谷都已经分了个干净。就这样,我一来到世间,就亏欠了父母一份口粮。
露,是情商;霜,是智商。这不经露、不经霜的生日,在深秋里干涩着,似乎也就让我情商和智商两两亏缺。再加上又土又拙的乳名,也就木讷,也就独自,每每鲁莽,每每空洞。其实,父母为我取这样一个乳名,是希望我守家守田、日子安稳的意思。但不承想,在他们的四个孩子中,最小的我却是这样地不声不响走南、不言不语闯北。
无落霜,不庄重。
霜落可以看到许多的结局和真相。霜心已经少有杂念,苦与酸都可以醇化成美味。胸怀里都是山静水静,如三秋树挑一轮斜阳,或者挂一弯明月。即便是愚拙,也一点一点有了智慧的光亮。但我还是更怀念莽莽撞撞的青春,手掌一展,是大把的方向,错一次,再错一次,还可以分蘖,还可以分杈。
前天,发现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就悄悄去染了。霜落的年纪,我竟然还没有霜落的心……(王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