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感伤的黑人歌曲唱道——
“我时而上,我时而下,
我时而紧贴地面。
……”
都愿意相信逝去的亲人能够上天堂。那么就是这些人,他们生前的位置,在煤窑的深处、社会的底层。
从没有人关注过他们朴素的心灵,在文明的世界里他们总显得那么内向、木讷,他们辛苦劳作、艰难谋生。作为矿工,他们用过多触摸苦难的双手,为这个无情的世界添加着一把温热的炭火,直到那爆炸声响起……此刻,上帝也会怜悯他们,为他们打开通向天堂的大门。
作为一名记者,在新窑煤矿矿难现场采访时,我分明听到了天堂里的哭泣声!
巨响之后,矿山归于沉寂
2007年12月5日23时15分,位于山西省洪洞县左木乡的新窑煤矿(全名为山西临汾洪洞县瑞之源煤业有限公司新窑煤矿),矿工们正在进行交接班时,猛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一股呛鼻的烟味扑面而来。
“出事了!”
正换衣服的工友们,几乎同时向出口跑去。此时,更衣室的电话已经没有了信号……
据后来的报道证实,瓦斯爆炸时,新窑煤矿当时井下共有作业人员128名。最终,在这起事故中,共有105名矿工遇难。这是自2006年以来,全国一次死亡人数最多的特大生产安全事故。
没有人知道,在狭窄、阴暗的巷道里,在充斥着浓烈有毒气体的空间,那105条鲜活的生命,他们在深深的地层下做过怎样的挣扎?他们一定曾呼喊、狂奔,一定曾恐惧、绝望,直到死亡的阴影,渐渐地把他们彻底攫住……
两天之后,当记者攀爬在这座矿山上的时候,除了一行人的脚步声,除了滑落的石块,除了在石缝中颤动的枯草,一切都那样平静。
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获知事故消息后,记者于6日夜赶往事故现场。7日上午抵达洪洞县后,记者即接到后方同事打来的电话,说新窑煤矿周边的多条道路已经被封闭,更有网上消息说,距离新窑煤矿10公里的路程内,共设了11道关卡。
果然,当地长途车站的多趟班车已经被取消。一位开黑车的师傅告诉记者,“如果不是矿难发生,通往新窑煤矿有几条路,现在只能先到左木乡去看看了。”
感谢编辑部的先见之明,记者正好随身带着一份专门开给左木乡政府的介绍信。在记者的恳求下,左木乡的一位副乡长派车将记者送到了新窑煤矿所在的山下。
此时这里已被重重封锁,就连幸存的矿工,白天出了矿区的门,此刻也别想再进去。各路赶来报道的记者一概被挡在了警戒线以外,几次以各种身份,试图从新窑煤矿大门进去的记者,都被警察拦住了,理由只有一个:“影响救援。”
一些矿工模样的人在矿区门口呆立着,也许是想来打听一下自己的同伴是死是活。记者上前搭话,其中一位唐师傅恰好要回宿舍,“从后山可以绕过去,但要走十几里地,基本没有路。”
在记者一再恳求下,唐师傅终于答应带上记者,“千万不敢让别人知道。”他千叮万嘱。
事故迟报5小时,生命加速消逝
据唐师傅说,爆炸发生时,他正在井下换衣服准备下班,能活着逃出来,真算是拣了一条命。记者问:“您从井下跑上来后,是怎么向领导报告的?为什么那么多人没有逃出来?”
唐师傅沉吟着,调整了一下呼吸。是啊,经历过那样的生死瞬间,被记忆再带回到当时的氛围里,对任何人似乎都是一种困难与痛苦。
唐师傅拿起地上的一根树枝,一边在地上画图,一边说:“假如这就是我们井下的路线图,左边这个出口是运煤的,右边这个是我们矿工的出入口。”
他告诉记者,这次爆炸发生在9号煤层,这是矿里的违法开采点,离出煤口比较近。而唐师傅是在2号煤层作业,这两个煤层距离很远,他又是下班的那批人,不在作业面上,所以才能逃过一劫。
当时跑出来后,大家都围在主井口,矿里的领导也乱了手脚。听了大家的报告,几位现场负责的头儿开了个小会后,告诉大家:“只要咱们保住了老板,咱们就都保住了。”坚决不让大伙报警。就这样,矿领导盲目组织了37名矿工下井救援。
据唐师傅回忆,当时下去的矿工们都是从去往2号煤层的路线进去的,因为9号煤层的烟太大,根本无法进人。救援过程中,为了使9号煤层通风,工人们在矿领导的指挥下,打通了2号煤层与9号煤层之间的挡风墙。
事实证明,这是一种极其愚蠢的做法!
私自盗采的9号煤层和规划开采的2号煤层之间,由于有壁墙封闭,2号煤层所受的威胁本来不太严重,首批逃生者多数就是从2号煤层巷道中逃出的。然而,矿方的营救方案,选择了从2号煤层打通壁墙,本希望借此通向9号煤层施救,不料9号煤层爆炸后的有毒气体灌入2号煤层,不但给2号煤层的作业矿工带来灾难,还使15名营救人员也不幸遇难。
不过,当时井上的人们并不了解这些。只是5个小时过去了,唐师傅等人见救援不见效果,急了,那下面可都是自己的朋友或亲人啊!其中矿工赵建鑫的父亲赵兴书就在2号煤层,亲人被困、生死未卜,大家怎能不心急如焚!
平日老实巴交的人们,这回彻底愤怒了。30多名愤怒的工人把第一矿长孔会平围在调度室里,又砸玻璃、又摔东西,还把孔会平狠狠地打了一顿。矿工们大喊着质问孔会平:“你为什么不报警?”
一片吵闹声中,孔会平被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被包围着,跪在地上,把手机放在耳边哭着说:“我报,我报!”
不可思议的是,当时竟然没人知道矿山救援的电话是多少,所以,打通的是110报警电话。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后,警车、救援车、救护车陆续赶来,12月6号7点多,矿里停满了车辆,专业的救护队伍开始正式组织抢救工作。
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被延迟的5个小时,事情很可能不会如此严重。事故迟报5个小时意味着什么?
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李毅中在一次救援总结工作会上曾讲过这么一段话:“事故救援,十万火急!别说一小时,就是一分钟、一秒钟都耽误不起。在这种危急时刻,一秒钟可能就意味着有一条生命离我们而去,一秒钟可能就造成抢救工作失去主动。只有及时上报,我们的救援队伍和救援设备才能尽快赶到,救援方案和实施措施才能科学有力。”
这段精辟的话语在无数次的实践中得到了证明。发生在河南陕县的“7·29”特大透水事故让人记忆犹新,69名被困矿工奇迹般地全部获救,应该说,正是在矿难发生后,矿方和地方监管部门及时上报,才为救援行动赢得了宝贵时间。
而这一次,事实同样证明了救援的时机有多么宝贵,只不过,是用105条生命做着一个负面的例证。整整5个小时,处在危机关头的生命,被人为地加速了消逝的进程。
五毒俱全,矿主何以蒙混过关
面对2006年以来最严重的矿难,李毅中局长怒不可遏:“什么六证齐全,是五毒俱全!”
新窑煤矿存在的5大问题,一是超层越界、非法盗采;二是违规作业,以掘代采;三是管理混乱、严重超员;四是盲目施救、蓄意不报;五是打击非法采矿不力,疏于监督管理。然而,巨大的隐患已近乎“秃子头上的虱子”,为何当地的有关部门在多次井下检查中看不到?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新窑煤矿是一家“六证齐全”的矿,有媒体评论,用“五毒俱全”来对应那“六证齐全”,真是再精当不过了。“六证齐全”是表面,“五毒俱全”是内里;“六证齐全”是自欺欺人,“五毒俱全”是真实再现;“六证齐全”是给上面看的,“五毒俱全”是自己的心照不宣。
相关资料显示,新窑煤矿核定能力为年产21万吨,国土部门批准可以采2号、3号煤层,但安全许可证和生产许可证只允许采2号煤层。然而,贪婪的矿主“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对国土资源部门没有批准开采的下组煤9号煤层垂涎已久,在矿井设计时就把煤仓布置到9号煤层,将主斜井打到9号煤层。
据了解,自2005年开始,矿方就组织人员在9号煤层掘进,从2006年2月起开始出煤,疯狂地盗采国家煤炭资源。仅今年1月至10月,一共盗采6万多吨。去年该矿超能力生产,开采煤炭50万吨,超过设计能力一倍多。对此,山西省煤管局局长王守祯说。“这是恶意的超层越界。”
除此之外,一位在新窑煤矿工作的张先生悄悄告诉记者:“新窑煤矿、柳沟煤矿、霍家庄煤矿,这三个矿是紧挨着的,暗地里,他们之间互相争夺资源,谁挖得深,煤就是谁的。”
在新窑煤矿,井下竟然有50多辆农用三轮车在运煤,挖煤的时候,三轮车就在那接着,接一车就拖到井口运上去,十分忙碌。矿工们说:“这些三轮车下去后,就没上来过。”
如此明显的非法行为,当地监管部门在检查中真地就没有发现吗?据临汾市负责人介绍,洪洞县煤管局、临汾市煤管局、临汾市煤炭监察大队左木小队,最近分别在11月21日、26日、29日对这个煤矿进行了三次检查,最后一次检查距出事儿只有6天。
一位当地的包工头在受讯时透露了矿主是如何绞尽脑汁、弄虚作假的。在新窑煤矿2号煤层和9号煤层上下之间有一个通道,检查人员来了,矿上就用钢板盖住通道口,上面再堆上煤,而且用栅栏围着,远远看像一个煤仓。检查人员走了,就开栅、铲煤打开通道,马上恢复生产。他们就这样一次次躲过了检查者的视线。
不仅如此,这些“做贼心虚”的矿主想尽快“吃”完9号煤层,竟然在这个煤层同时开了10个掘进面,动用10个工作队,实行“人海战术”轮班作业。按照山西省煤炭管理部门规定,井下作业人员每班不得超过61人,但事故发生时,井下作业人员多达128人,严重超定员生产。矿主置矿工生命安危于不顾,在9号煤层没有安装瓦斯监控系统,虽然也有风扇,但是没有形成回风系统,作业面经常是无风或微风。
事发后自救升井的重庆籍矿工姚品贵说,矿主要钱不要人命,下井工人有的不给配自救器,即使配了自救器,只有从大矿来的老矿工会使用,一些从小矿来的新矿工根本就不会用。来自河北邯郸的矿工白志林也说,他下井搜救时,看到很多遇难矿工的自救器根本没有打开。重庆籍矿工刘福成是井下三轮车队的一名工人,他说,井下运煤用的这种不防爆的三轮车,光他们重庆队就有30多辆。更有矿工说,这个矿管理太乱了,好多人还在井下抽烟。
救援有序进行,记者遭驱逐
大山里的天气阴冷而严峻,冰冷的风卷起阵阵煤尘在空中肆意地飞舞,爬山人的身上、脸上都沾满了煤尘。跟随着唐师傅爬山的记者,与同行的人排成一队,走在窄得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的山间小路上。唐师傅扒拉着路边的灌木枝,为大家“披荆斩棘“开路。
寻访的路是如此难行,不知那些安息了的生命,在天堂之路可走得顺利?与死亡的惨痛相比,现实的困难不值一提。
然而,是否真地不值一提?
最高人民检察院曾披露,2006年以来矿难渎职犯罪中,免刑和缓刑比例高达95.6%。一个多么高昂的数字!95.6%,这是不是矿难中渎职犯罪者的“幸福指数”?这是不是矿难频发的“示范效应”?我们再也不愿意看到了:千万矿工的死,轻于鸿毛;官煤勾结的利,重于泰山;渎职者高高在上,死难者沉冤海底!
12月9日洪洞“12·5”事故国务院调查组成立大会上,临汾市市长李天太代表市政府向遇难的矿工表示沉痛哀悼,向死难者家属致以深深的歉意。他在致临汾市人民的公开道歉信中说:“作为一市之长,我没有做好工作,辜负了党和人民的重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感到十分痛心和愧疚,难辞其咎,愿意接受组织给予的任何处分”,描述自己“连日来,彻夜不眠,内疚不安”,觉得自己“履职尽责不够,工作差距很大,辜负了领导的重托和人民的期盼”。
纵观网上,一向苛刻的网民们,并没有谁将此与“作秀”联系在一起,甚至还有不少开脱与同情之辞。可是,无论道歉有多么诚恳,追悔有多么痛心,105条生命再也无法唤回!中共山西省委18日召开省委常委会,决定免去李天太的临汾市委副书记、常委、委员职务,并提名免去其临汾市市长职务。
矿难现场。记者用脚后跟踩着几个下坡的坑,横侧着身子,上山,又下山,腿脚走得麻木了,心情却越来越不能平静。拐过一个弯,蓦然看到好几辆白色的救援车,车上有警灯,现场周围都用警戒线拦住了。看来,现场救援工作正在紧张进行,
早在12月6号下午,国家安监总局局长李毅中就已抵达事故现场,全面部署抢险救援工作。其中的重点工作:一是集中力量搜救被困人员;二是全面排查核清具体人数;三是组织人员将遇难者遗体升井、存放,做好遇难者身份确认和善后处理等相关工作,确保社会稳定。
记者爬上一座屋顶拍照,一位矿工指着不远处一个军绿色的迷彩帐篷说:“看见了吗?出来的人如果被抬到救护车上,那就是还有希望的,如果是被抬到那个绿帐篷里,就……”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记者举着相机,想把焦距推得更近点。正在此时,几名警察也爬了上来,他们看了记者的证件后说:“这里里外外设了十几道关卡,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现在不接授任何媒体采访!”说着,他们就强行拿走了相机,准备把里面的照片都给删掉。所幸,他们不会操作,便由记者装作很认真地胡乱按了一阵后,告诉他们:“刚才拍的几张已经全删除了。”至此,他们才让记者离开,而且,必须是马上离开现场。
事后大家看到一则消息,说是山西省代省长孟学农向报道这一事故的新闻媒体表示感谢。与此同时,央视《焦点访谈》的记者却因遭遇了采访的重重关卡,而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或许,本刊记者能亲临现场,确实已算是一件幸事。
但一次成功的采访,却并没有带来丝毫的喜悦。虽然时光在流逝,我却分明仍能听到天堂里传来的哭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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