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我来到曾发生特大爆炸事故的哈尔滨亚麻厂,采访那些在大火中烧伤的青年男女。虽然那是一次浮光掠影、浅尝辄止的采访,但它仍然让我深切感受到那场大火极具杀伤力的后果。它在顷刻之间就颠覆人生,改变命运,残疾取代健康,丑陋取代美丽,摧毁梦想,淹没希望,无须程序,不容商量,简单而残酷。如今,17年过去了,那些断指残颜依然时时浮现在我面前,不仅让那些残疾男女——也让我感到它的阴魂不散。
从不出门的小朴
在采访他们前,我先来到安抚办公室,这个办公室是专门为那些残疾人成立的。顾名思义,就是对他们进行安抚。
我向安抚办的一位大姐说明了来意,她面有难色。因为那些残疾男女无法接受那场大火给他们带来的巨大落差,一个个性情狂燥,火气极大。他们刚刚劝阻了到北京上访的一次潮涌,怕我的采访再掀起波澜。在我再三恳求下,并答应保证不涉及待遇问题,这位大姐才同意了我的要求。
我采访的第一个对象叫朴祥海,但被那位大姐挡了驾。她说,即使她同意,小朴也不会见我。但她向我讲述了小朴的故事。
小朴23岁,是个保全工。人长得秀秀气气,斯斯文文。好学,稳重,性格内向,自尊心极强。那场大火后,他的面容全毁了。去年7月出院后,就一直没出门。厂里为这些伤残人盖了两座宿舍楼。大家搬来后,开始都不出门。我们千方百计的动员,后来,大家都陆续地出去了,最后就剩下小朴一个。无论怎么说,怎么劝,他就是不出去。从出院后,他一直没理发,后面长得过了肩,前面把脸都遮住了。我们知道,他不理发是想让头发遮住脸上的疤痕。后来,安抚办的主任小蓝带着理发工具来到他家,才算把头发剪短了点。
他的手烧残了,但简单的事儿还能做。医生说要做一下整形手术,可他就是不去。后来他听医生说,如果现在不做,将来肌腱长死了,手就废了,他才去。去医院那天,我们给他带了一个大口罩,把脸捂的严严实实的。做完手术,本应该住几天院,可他当天夜里就悄悄跑回了家。医生只好到他家里给他换药。夏天,安抚办组织他们去看霹雳舞,大家都去了,就剩下他一个。我问他为什么总把自己关在家里,劝他到外面走一走,呼吸新鲜空气,对身体有好处,心情也可能会好一些。他只是说等整了容再出去。他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整容上,要是整容整不好呢?
当时我们想,小朴23岁了,他那么孤独,成个家可能会好些。市公安局也专门做了规定,亚麻厂的伤残工人找的要是农村姑娘,可以落上城市户口。这场大火有不少人都被烧残了,生活不能自理。我们为每人请了一名家庭服务员,照料他们的生活。市妇联办了个家庭服务员介绍所,我们就去那里挑。第一次选了6名,几天后,市妇联又推荐来一个。姑娘姓王,一米六几的个儿,人长的白白净净,秀秀气气,谁见了都喜欢。小王家在农村,因为家里困难,念到高二就不念了,到城里来找工作。我们有意给他们创造条件,让他和小朴多接触。俩人常在一起下棋、聊天。时间长了,小王也明白怎么回事了。过了些日子,小王提出回去看看。临走之前,我索性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我说,人就是这样,你回去和家里商量商量,不过,你要做好他一辈子整不好容的思想准备。如果你和家里同意,你就再回来;如果不同意,就不要回来了。小王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走了。
说心里话,我当时并没抱什么希望,觉得小王不会回来了。姑娘长得秀气,到哪儿也不愁找个人家。我没想到,几天后,小王回来了。因为我当时已把话挑明,这说明她有意。我们心里有了底,就尽量撮合成这件事。他们也挺合得来,经常一起呆到晚上九、十点种。小王住在职工宿舍,离小朴家还有挺远一段路。小王是个姑娘家,晚上黑灯瞎火的,哈尔滨治安又不怎么好。小朴本应送送小王,可他就是不出门槛一步,更不用说送。有一次小王提出来你送送我,你要是不送我,以后我就不来了。可小朴就是不送。我也替他着急,心想这么下去,这事还不“黄”了。我就劝他,小王挺主动,你别冷了人家的心,这么晚,你让她一个人回去,放心吗?不管我怎么掰开揉碎地说,他就是不送。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小王是农村的,觉得不满意。他说不是,他说白天挺愿意和她呆在一起,可一到了晚上,一想到要送她,就感到闹心,恨不得赶她走。我知道,他的自尊心太强,他脸上的伤疤已把他和这个世界隔得远远的,除了整容,就是外面有天大的好事,他也不会出门。
其实,小朴对小王还是挺满意的。有一次,我去他家,和他母亲说起他和小王的事。他母亲总是嘀咕,怕小王进了城落上户口再变心。这次,他母亲又说起这件事。正说着,小朴进来了,当时就顶了一句:要是城里人变了心又能怎样呢?说完,就去了另一间屋子。后来,俩人的事就“黄”了。我们都为小朴惋惜,小王人长得好,又稳重,以后再找这样的姑娘恐怕不容易。
活动室里的年轻姐妹
听完大姐的叙述,我在活动室里又见到了被烧伤的女工于美艳。于美艳全家7口人有5人在亚麻厂工作,父亲,她和姐姐、弟弟、妹妹都是亚麻厂工人。她和弟弟、妹妹在同一个车间。这场大火姐妹三人无一幸免,这个美好的家庭被这场大火烧的残缺不全。
我见到她时,她正在活动室下围棋。活动室是专门为这些被烧残的人修建的。
我推门进去,尽管有精神准备,但还是倒吸了一口气。这是一个悲惨世界,一个让人体味残酷的地方。他们仿佛刚刚走出炼狱,每人脸上都有疤痕,那是一种古怪的丑陋,而且又都那么年轻。
他们有的在打麻将,有的下棋,有的打扑克。偶尔发出“糊了”的喊声和笑声。但我总觉得那是被压抑情感的宣泄。这是他们唯一获得心理平衡的地方。“我们都这样,谁也不嫌谁难看。”一个被烧伤的女工说。调侃中透着辛酸。
我站在于美艳旁边看她下棋。她拿着一个黑子,却不知往哪儿搁。我帮他下了一步,目的是想和她聊聊。我知道,这次采访不同以往,我必须赢得他们的好感,并谨慎地避免闯入感情的“雷区”。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揣摩我的身份。她烧得不算太重,只是眼睛和耳朵下面有几处疤痕,左眼睑稍稍往外翻,耳朵下面的疤痕被浓密的头发恰倒好处地遮住了。她的两个手掌被烧萎缩了,指头也残缺不全。
“着大火那天,我和弟弟妹妹都上夜班。当时,我正离开机台去墙根取麻。麻刚拿下来,一回头,车间已满是火光。我当时还带着个徒弟,我把徒弟往前一推,说声快跑,就向门口跑去。通往门口的路全部塌下去了,跑不出去,我就转身往别的车间跑。我周围都是火,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跑出来的。我的机台在车间中间,我前后十几个人都被烧死了。出了门,厂里的通勤车已开了出来。我上了车,当时还能支撑着,到了医院,全身就瘫了,疼得全身直哆嗦。当时,我还没结婚,男朋友小王正在天津劳动经济学校上学。我们是同学,在一起处了七、八年。他从广播里听说亚麻厂着火了,就急忙给她哥哥姐姐挂电话,打听我的情况。接电话的人说,他们都去医院了。小王知道不好,就急忙请假回来了。我的手、脸和脚都烧伤了,用纱布包着,只有眼睛留下一条缝。我一看见小王就哭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他劝我好好养伤,别着急。这时,我才知道,我的弟弟和妹妹也都住了院。妹妹烧的最厉害,整天昏迷不醒。哥哥和爸爸轮流看护妹妹,姐姐和小王轮流看护我。去年8月我出了院,在医院住了整整5个月。妹妹今年6月才出的院,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今年4月,我和小王结了婚。”
这时,我才注意地打量她穿的那件鲜红的西装上衣,一双同样鲜红的高跟鞋,在她侧脸时,耳环悠然一闪。我被这灼人的红色烫了一下。人对美的追求和命运对美的摧残形成强烈反差。此刻我才理解什么叫残酷。
在活动室里,我见到了于美艳的妹妹。她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于美香。今年20岁,留个娃娃头。她比姐姐烧得严重得多,脸上全是疤痕,手也残废了,萎缩的手掌上只有几个半截的指头,胳膊腕上全是网状的疤痕,只有那双眼睛,洋溢着天真、稚气和几分调皮。她穿一身浅绿色西装,里面是粉色衬衣,脚上是一双布鞋,也是鲜红的。她的脚被烧得有些变形,脚趾向上翘着,只能穿软帮的布鞋。我问她出院后去过公园、商店没有,她说除了到活动室外,哪儿也不去。“走到哪儿,人们跟看稀罕似地。再说,我的手也不行,上车把不住,一刹车就摔跟头。”说着,她伸出手让我看。20岁,朝霞般的年华。她们面前应该是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而她却失去了容颜也失去了劳动能力。她的路还长,该怎样度过漫长而艰难的一生?
离开活动室时,我见到了她们的母亲。老人54岁,头发已花白,眼睛里盛满了忧愁和苦痛。这是一位饱受忧患的母亲,5个孩子中老大从小就患小儿麻痹,其他4个孩子又有3个被烧伤。丈夫在去年患癌症去世了,全家的担子落到了她一人肩上。“以前,她爸爸在世时,我心里还有主心骨,现在就剩下我一个。我身体不好,还得伺候他们,有时真不想活了,可又舍不得撇下他们。孩子们被烧伤后,脾气特别大。我说给小女儿找个对象,她说我烧成这样,谁还要,就算找一个,还不尽等着受气。”老人说着,用手擦擦眼里涌出的泪水。
还有比他们更悲惨的。一个姑娘,刚满17岁,豆蔻年华,花容月貌。她第一天进厂,全部工龄只有两个半小时,连师傅都没来得及认,就赶上那场大火。当她解开纱布,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满是疤痕的脸时,她凄楚的喊了声:“这哪里是我呀,是谁给我换了个脑袋呀!”次后她精神失常了。
一位姑娘面容全部烧坏了,医生给她植了皮,她望着镜子里那张苍老的脸,喝下了一瓶毒药……
还有一个女工,脸全烧坏了。搬到安抚楼后,她想从楼上换到楼下。有人问她:“你不怕楼下不安全?”她说:“要是贼来,我把头往出一伸就把他吓跑了!”
死去的57人不必说了,在被烧伤的177中,每个人都是一首悲苦的歌。
在我离开活动室的时候,我感到一种苦闷和压抑,我不愿再来,就象不愿看到被冰雹剥光绿色的树木、被风雨摧残凋零的花朵。我望着那两幢白色的“安抚楼”,夕阳把每一个窗口映得一片通红。我还能为他们祝福吗?
永远走不出的梦魇
似水流年。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19个年头。那些姑娘和小伙子已人到中年。经过岁月的磨砺,他们大概已服膺于命运的安排,被迫完成了从一个如花少女、青春小伙向一个满脸伤痕的残疾人的痛苦转换。那颗因受伤而变的乖戾、狂燥、无所依傍的心大概已有所安顿。但是,他们将终身难以走出那场大火的阴影。一位女工告诉我,亚麻厂爆炸是在3月15日夜里2点39分,爆炸时电线断了,场里的表都停在2点39分。第二年3月15日那天夜里,一到那个点,他们不约而同的全都起来了,好象是事先约好似的。现在,一听到哪着火,心里就害怕,就特别紧张。冬天路过热电,听到呼呼的放气声就捂着耳朵赶紧跑过去。厨房里的高压锅嘶嘶一冒气,心里就害怕,不敢进厨房。
这是他们永远走不出的梦魇。
我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走近他们,走进他们的生活与心灵。用他们的经历解读事故,诠释生命,警示人们要避免这样的悲剧重演!(作者:一位在安全媒体工作了几十年的老记者)
上一篇:当镜头抬起时,我们面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