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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井之“盲”

2005-06-10   来源:仲伟志    热度:   收藏   发表评论 0

  2004年10月20日,大平矿难,亡148人。10月22日,在大平煤矿附近的一家宾馆内,我在一个同行的电脑中看到了一部名为《盲井》的电影。尽管它在柏林得过银熊奖,但我此前并没有听说过。那天,宾馆内安置了大批遇难矿工家属,愁苦使他们话语短促,而哭声一直环绕着我们。我们必须把电脑的音量放得很大。

 

令人恐怖的故事

《盲井》的故事发生在河南矿区,有两个人靠害人赚钱,先是将打工者诱骗到矿区,害死在井下,再冒充死者家属向矿主索赔,一条人命3万元。他们一再得手,金钱似乎已使两人天良丧尽。但在一个少年成为他们的目标后,其中一个谋杀者的内心发生了变化,在施害与保护之间他难以取舍,最后也死在矿井之下。

据说,为拍摄这部影片,导演曾到山西、内蒙古、宁夏等地煤窑考察,当地人看见摄影机就跑,以为是记者。好在一些矿主看过剧本后觉得很真实,就同意他们拍。一天刚刚拍完后上井,煤窑就塌了,当地工人两死一伤。应该感谢那些允许拍摄的矿主,他们帮助导演从人性的角度反思了采煤业的现实,尽管在他们的井下生命仍然处于危机四伏之中。

那位常年报道矿山的同行,想通过《盲井》告诉我,矿难并不是采煤业的基本问题。在那些连蝙蝠也会撞到一起的矿井里,众多生命的消失,往往像掉进铁水中的枯枝,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他说,还有比《盲井》更为恶劣的矿山黑幕,在这些黑幕后面的死亡与挣扎,比大平矿难更为触目惊心。我被他说得冷汗淋漓。

 

恶之花:一枚硬币的两面

我对矿山生活从不乐观,但那位资深同行的经验,仍然令我惊讶。当晚我从网上看到,在河南的安阳、鹤壁与河北磁县一带的矿区,《盲井》式的犯罪的确活生生地上演过,一个犯罪团伙先后交叉作案15起,在井下杀死矿工15人,向矿主敲诈合计30多万元。由于人们对井下死人习以为常,这些犯罪竟隐藏了5年之久。

每逢矿难,人们都要谴责“心比炭黑”的矿主和玩忽职守的地方官僚,抨击权钱交易,反思安全生产、行政监管以及国土资源分配体制,有关部门也会加大检查力度,但是矿难并未减少,还有许多非正常死亡事件以低廉的赔偿草草打发,不为人知。那些发生在河南安阳、鹤壁与河北磁县的案件,据说只是冰山一角。

我已经足够恐惧了。杀死15人,敲诈30多万元,一条人命平均只能“索赔”2万元,这应该就是那些在井下作业的农民的普遍身价。但是他们仍然要进入到这些没有安全保障的“盲井”。正如《盲井》中矿主所说,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在交易双方地位极不对等的情况下,生活给予矿工的选择是很有限的,有限的选择往往带来盲目的力量,甚至不能抑制他们的从恶之心。

《盲井》中的杀人者与被杀者都是农民,他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们最终的目的,都是要把钱寄回家,供孩子上学,给老人治病。他们吹着口哨走在大街上,也曾掏钱帮助失学的孩子,但是最后,“你同情别人,谁来可怜我们”的阴冷逻辑控制了他们。人性在苦难中被扭曲成恶行,杀人者与被杀者最终被一个巨大的“盲井”所吞噬。这个巨大的“盲井”其实是我们社会结构中的一个断裂地带,是长期不能消弭的东西部差距和日趋严重的城乡分化。

作为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无论是什么身份的矿主,都要尽量压低生产成本。当农业边际收入是零,或者是负数时,农民即便冒死到井下作业,仍然可以获得比较效益,而在中国,劳动力的供给远远大于需求。如果不能缩小农民进入井下的比较效益,使农民在劳动力市场上有更多讨价还价的空间,就不能从根本上防止灾难与恶行。

后来听说,就在我们看《盲井》这个片子的时候,在另一个房间,大平矿难的一些遇难者家属已经迅速地在赔偿协议上签了字。大平煤矿是国有大矿,遇难者家属可以得到更多的赔偿,但一些家属提出的额外条件,听来令人辛酸:能不能安排死者亲属到井下工作?

 

我思索,我迷茫

离开大平煤矿的时候,我自认为找到了矿区问题的社会根源。我想,如果一个城乡平等的社会保障制度建立起来,农民可以得到基本的生活保障,许多人就不会去从事那些高度危险的行业,而随着劳动力供需关系的改变,这些行业的进入门槛必然提高,从而引发这些行业的技术进步。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回到低水平均衡的陷阱,不需要对生产关系进行革命性的调整,就能在解放生产力的同时保障社会公正。

10月24日,我先从大平煤矿到郑州,然后从郑州飞回北京,就象从一张黑白照片中来到了中国的另一面。时空突然转换,那些在记忆中弯入矿山的铁轨,突然从地铁口带出大片的人面桃花。一个朋友打电话过来,听完我在大平煤矿的感受说,中国是一列负载沉重的火车,只有发展才能增加对劳动力的需求,才能改善城乡差距,不发展,火车反而有出轨的危险。

这是我所熟悉的一种实用主义的语境。我突然深感陌生,不适就像疯狂的球菌一般迅速生长。多年以来,这种实用主义的论调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既得利益群体的思想资源,它的本质就是以发展的名义继续让农民承担原始积累的负担。你可以说这是一种经济理性,但是刚从矿难现场回来的我,一定认为这是一种功利主义下善与人道的迷失。

不过我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极端旅行所带来的不适。当晚,同事们约我一起到北京著名的钱柜KTV唱歌。歌声取代了早上还能听到的哭声。我们谈论的是到哪个国家度假、买什么样的汽车。我们喝30元一瓶的啤酒,这是此前一天我请矿工吃一顿晚饭的价钱。

说实话,当时我没有任何所谓的内心冲突。有人唱着有关火车的歌曲,那火车一定冒着遗忘之烟。在烟雾的后面,我与矿区社会彼此无视。尽管我敬畏生命、心怀悲悯,但生活的差别不仅使矿山中的从恶者沦落,也在使我变异。在更多的时候,我也会因为保有这种差距而庆幸。在我们每个人的内心,利己主义正在空前膨胀。我们的内心,无疑是一个更为可怕的、更为巨大的“盲井”。

从“钱柜”出来,我去新街口的一家音像店找当时正流行的《2046》。有人在旁边说,到了2046年,这部电影必定被人遗忘。这时我突然看到了《盲井》的盒装DVD,或许是害怕很快被人遗忘,它的封面包装上竟然是莫名其妙的女人体。

(作者:《经济观察报》首席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