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丈夫的赔偿金在家乡盖起了一座大房子,房子盖好后,她却更加迷茫无助,对未来也没了方向。
二妮抱着一岁半的小佳伟(孩子的父亲李丰友生前给孩子起的名字),坐在自己新盖的二层小楼中发呆,每天她都要这样,这已是她日常的“必修课”。
2005年10月15日,大平矿难周年之际,记者再次来到了大平矿职工宿舍。时隔一年,职工宿舍少了去年那种戒备森严的气氛,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寂静,只有几个中年妇女在楼前闲聊,一切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被渐渐淡忘。
记者来到二楼,还是那幢桶子楼,直接来到右侧靠边的黄二妮家。还是那幅破旧的门帘挂在门上,敲了几声,没人回答。又敲,还是没人。下楼来,几个妇女还在。你找谁?黄二妮。二妞(妮),早都搬走了,回老家了。去哪里了?没人知道。矿难后不久,整个宿舍楼里十多户遇难矿工的家属,大多回老家,只剩下一户正式职工的家属还住在这里。
当记者正为怎样找到黄二妮而犯难时,过来一位40多岁的妇女。聊天的妇女们告诉记者:她知道,她是二妞(妮)的老乡。记者上前说明了来意,黄大姐说:“中——,你能来看二妞是好事,我带你去,不过你得负责我的车票,有二百来里地呢!”
经过近半天的颠簸,记者和黄大姐来到了黄二妮的家乡,开封市尉氏县君李村。在村边,老远就能见到一栋白色的二层小楼,显得很打眼。推开红色的铁皮大门,正遇见二妮抱着儿子在院子里干活。见到眼前的二妮,记者差点没认出来(她瘦了很多,后来二妮说发生矿难以前她的裤子腰围是二尺六,而现在是二尺二)。而二妮则一眼就认出了记者,没有说话只是尴尬地笑笑,那笑有几分苦涩和无奈。
进入了二妮的新屋,二妮给记者和黄大姐每人冲了一碗白糖水(家里最好的饮料),放在地上,招待记者。没等记者说话,二妮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倾听她的痛苦和烦闷。她太闷了,无从诉说。
2004年10月底,也就是大平矿难十天以后,黄二妮抱着丈夫李丰友的骨灰和赔偿金,回到了家乡,河南开封尉氏县君李村。自从她跟丈夫李丰友到大平矿工作以来,已经11年没回君李村了。刚刚遭遇不幸的二妮,回到家乡后,倍感凄凉。由于她和丈夫的父母都过早过世,同时自家原来的老屋又坍塌,她只好带着4个孩子,住在自己姐姐家。4个孩子都是生在大平,回到相距100多公里的家乡后,有3个水土不符,生病。为了不太打扰姐姐家的生活,二妮带着4个孩子在自己妹妹、孩子的姑姑家轮流住。可二妮的生活苦恼,并不在于居无定所,而是很多人对她手中厚厚的票子产生了兴趣,借钱的人纷至沓来。穷怕了的二妮,死抱住丈夫用命换来的钱不放,就此她得罪了一批人,也有人开始误解她。
为了不让人再来借钱,为了给孩子留个后路,二妮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盖房子,盖大房子。2005年春节,二妮开始张罗盖房子。可是,由于农村的旧俗,很多人不愿意给她盖,因为丈夫的突然死亡,村里人有一些忌讳;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二妮新寡,易惹闲话。这是我国一些农村的世俗,难以打破的习惯,让人无所适从。
难得的是当地政府为了照顾二妮一家,市长特批一块地来给她盖房子。在亲属的帮助下,二妮家的房子终于盖起来了。二妮为了4个孩子将来有所依托,盖的是二层大房子,矗立在村东,但与其他村民的房屋相比,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坐在自己新屋子里,二妮对记者说她后悔了。二妮盖大房子的本意是想让自己和孩子的未来有个依靠,可她没想到现实并非那么简单。
2005年5月,房子盖好了,二妮一家5口搬进了属于自己的新家。新竣工的房子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收拾,可当涉及到一些体力活儿和一些不适合女人干的活儿时,二妮就着急。因为,没有男人愿意帮助她。为了避嫌,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男人们不敢经常登寡妇家门。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千年陋习没法被打破,特别是在落后的农村。二妮说:她为了安装一个电灯,早早就把电线和开关买了回来。可就是没有男人愿意帮她安装,已经半年了,现在还没安上。二妮说每当她干重体力活时,就会想起她和丈夫丰友曾经在一起干活的情景,两个人恩恩爱爱,从不吵架。二妮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不幸就发生在她身上,她十分思念丈夫,她对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的丈夫是那样的满意,可思君如逝水。如今二妮一家在村里由于很特别,所以很少有人到二妮家来串门。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被人怪怪的看着、谈着。
最让二妮后悔的是,盖完房子她很难回到矿上去了。矿难发生后不久,大平矿上的负责人曾答应说为了照顾她家的特殊情况,可以给她安排一个适当的工作。房子盖好以后,二妮一直想回矿上工作,或者找个别的什么工作,来贴补家用。因为,她盖完房子后,丈夫的赔偿金已经不多了,由于二妮在农村没有地种,同时她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在县里上学,开销很大,自己压力也很大。二妮现在只有两个愿望:一是能回到矿上找个工作;二是把4个孩子抚养大,对得起丈夫。当记者问二妮是否打算再嫁时,她说不太现实,她也没有考虑。我们无法想象一个36岁的女人,将怎样度过她的生理难关!
《易经》中说“艰则无咎”,不忘记过去的痛苦,才能免于今后的祸患。可记者发现一个很怪的现象,很多遇难矿工的遗属,都想回到夺走她们亲人生命的地方再谋生。记者在大平职工宿舍,采访了唯一没搬走的一家遇难矿工遗属弋女士,她哭着说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能否回到大平矿上,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来贴补家用,和二妮的想法不谋而合。生活有时,就是那样无奈。
在我国每年有6000多名矿工(官方统计数字)失去生命,这6000多条生命的背后是6000多个被破坏的家庭;这6000多个家庭就是6000多个不同况味的悲情故事。大平矿难中,一个30多岁,右手残疾的妇女,失去了丈夫。她带着两个未成年孩子,来到矿上为丈夫收尸。不久,矿上就发放了遇难人员赔偿金,她让丈夫的两个哥哥先把赔偿金带回去,自己等见到丈夫的尸体后再回去。可当她带着丈夫的骨灰回到家乡后,丈夫的两个哥哥就不认账了,说没拿什么钱。如今,这个可怜的残疾女人与两个幼子,在农村老家相依为命。
我们的社会已进入文明的时代,提倡以人为本。可又有多少人愿意倾听这些从角落里偶尔发出的微弱声音呢?矿难发生后,我们是否觉得金钱就可以抚慰一切创伤?我们是否听到受伤的人们默默哭泣的声音?一个文明的时代,一个以人为本的社会,其自身应具备能有效帮助不幸人的机制,所有社会机构都应以能形成这样的机制来设置。目前,类似二妮家这样需要安抚的家庭,需要社会来重新点亮她们对生活信心,使她们的生活有奔头有快乐,而不是让她们在迷茫中空守。
归途中,二妮家的事情还在我脑海回荡。打开随身带的MP3,正巧播放自己非常喜欢的歌曲——《再度重相逢》;可此时,那句本很喜欢歌词透着凄凉——“说好了,下一辈子,再度重相逢”。如果上天真的有知,那么下一辈子,丰友肯定愿和二妮再作夫妻。那么,丰友还愿意当矿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