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高速增长和同样疯长的能源要求,将矿工生存境遇推向公众视野。那些被苦难培养出了“高贵的耐心”的中国矿工们,应该有人为他们立此存照。
文/陈艳涛
中国矿工是自己的救世主和杀手。他们不靠天只靠地养活了自己和家人,但与此同时,他们会用水泼灭“瓦斯报警器”的响声,以免耽误挖煤和挣钱。
据长期深入煤矿一线采访写作的小说家刘庆邦统计:2005年中国矿工死于矿难的人数在6000人以上,是公开统计的6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矿工和非法矿主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是近年来矿难上升的一个隐性因素。
作家会这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吗?刘庆邦从一个作家的视角观察到中国矿工的生存状态,并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其苦难的历程和人性的崇高,看起来比现实更为真实。
矿工的生命意识是什么?他们从地下钻出来,露出眼白看着你,你会把他们当作同类吗?在公民社会的范畴里,作为一个矿工群体他们仍然在寻觅更为合适的利益代言人。
眼泪集与恶之花
刘庆邦初学写作时,曾经计划要写一部《眼泪集》,写下所有他对矿工和矿工家属的悲悯和理解。至今,他仍然是个爱动感情的人,写作时,经常会泪眼模糊,看不见纸上的字。“血是很宝贵的,但人光看重血不看重眼泪是不对的。血,你随便用刀子捅哪儿都可以流出来,但眼泪呢?你不到悲伤的时候,它就是流不出来。”
让他流泪最多的一次,是采访河南平顶山瓦斯爆炸事故。他去采访死难者家属,那些真实的故事带给他强烈冲击。在那样的特殊时刻,即便是作为记者,他也不能去采访,或者问任何问题,他混进工作人员之中,跟他们一起处理善后。后来他把这些写成了报告文学。甚至多年后,他回头看这部作品,每看一次都会控制不住情绪。那些人和那些事仍然会清晰地涌到他脑海里。
一个矿工在瓦斯爆炸中死亡,矿上派车要把他的老婆孩子拉到宾馆去。小男孩刚上小学一年级,正要背着书包去上学,他执拗地不肯上车,他说,我不去,我要找几个同学,去把我爸爸扒出来。在孩子的心里,他认为是一个土堆把爸爸埋了,有几个力气大的同学,就可以把爸爸救出来。
煤矿的瓦斯爆炸声,对于大人来说,是死神来催命,但天真的孩子却以为那是放炮。死亡,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遥远太陌生。一个小姑娘一直想要一条裙子,妈妈给她买了,她急着要穿,妈妈说,等爸爸回来再穿,让爸爸看看,让他高兴高兴。瓦斯的爆炸声摧毁了一切。她的爸爸就死于这次事故。小姑娘根本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她急着穿裙子让爸爸看,闹着要赶快回家。妈妈向她哭喊:你哪还有家啊?小姑娘的一脸迷茫,永远停在了刘庆邦的记忆里。
刘庆邦还曾经采访过徐州的透油事故。在大雪夜里,他和无数矿工家属一起,大雪纷飞中,在井口站到半夜,等待生者归还。一个矿工的儿子和他聊天,他初中毕业好几年了还没有工作,他问刘庆邦:“我爸爸要是不能活着出来,我是不是就能顶替我爸爸参加工作啊?”
“我一听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他对他爸爸的生还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孩子急着参加工作,但却要以父亲的死为代价。那一刻,刘庆邦觉得彻骨的悲哀。后来他把这个大雪夜写成了小说《雪花那样飘》,发表在《上海文学》上。
“这种事情如果作为一个新闻报道,会非常简单,一闪而过,人们想不到,一个事故背后会有多少复杂的心理和巨大的痛苦。而我,只能凭作家特有的敏感、捕捉力和观察能力,去写下这些瞬间。无数个人在大雪中焦急地等到深夜,迎来的却是亲人死亡的消息。一个等待儿子归来的老人,就像是被焊在雪地里,任凭几个人拉都拉不动的情景,让人痛彻心扉。”
刘庆邦可以随口说出关于矿难的若干数据:建国以来,百人以上的矿难事故一共22起,而去年一年就占了4起。2005年,6000多名矿工死亡,平均每天有十六七个矿工离去。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数字。煤炭在中国就像人的血液一样不可或缺,但这个“血液”要以另一种血液为代价——以矿工的生命来交换。
刘庆邦写了十多部反映煤矿现实的中篇小说,短篇更多,有四五十篇。但他很不赞同有人把他定义成“矿难作家”。他认为仅仅以矿难来理解中国矿工太狭隘。关于他们,还有太多的层面和内涵。“煤矿的现实就是中国的现实,而且是更深刻的现实。”
比如人性的恶。刘庆邦在他的小说《神木》、《红煤》中都有反映。《神木》是“老舍文学奖”获奖作品,后来被拍成电影《盲井》,曾荣获包括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杰出艺术成就奖、台湾金马影展最佳新人、改编剧本等众多奖项。中国传媒大学一个研究生看完后,评价是“这是一个让人震惊到目瞪口呆的故事。看完之后,久久不能平静”。
小说讲述了一个发生在矿区的故事,两个生活在矿区的闲人以害人赚钱,他们先是将打工者诱骗到矿区,然后将打工者害死在矿井下,并制造事故假象,再作为死者家属向矿主索要赔偿,他们一次次得手,金钱似乎已经让两人丧尽了天良……但在一个小男孩成为他们的目标之后,其中一个谋杀者的感情发生了变化,在施害与保护之间他难以取舍,最后自杀在深深的矿井下。
这个拿人命来换金钱的故事竟然来自真实。在刘庆邦亲手搜集的资料中,陕西、河北、江苏、内蒙古、辽宁等地曾经发生过40多起这样的事件,死于非命的人数甚至超过70人,这还只是已经破案的数字。那些罪恶的手,在井下用石头砸死同伴,砸死后再用炮崩,让同伴面目全非,然后向窑主诈钱。他们本是矿工,如何会沦为罪犯,残忍到毫无人性?
刘庆邦的另一篇小说《中间人》也来自一个真实的事件:河南登封的一名矿工,亲手策划了周密的杀人计划,用毒药杀害了他生病的亲生儿子,就是为了让他儿子死在矿上,能向窑主要钱。这让人不寒而栗的真实,让你看不见人性善恶的底色。
多灾多难的煤矿,寒冷,黑暗,圈套,欺诈,恐吓,贫穷,金钱,死亡——汇集成了矿井的一种冷色调。热的眼泪,冷的罪恶,刘庆邦的笔下,矿井的色彩丰富,五味杂陈。
抱抱铁姑娘
刘庆邦曾在河南煤矿待了9年时间。他太熟悉矿工了。井下的生活非常压抑。潮湿、黑暗、极度乏味,那种环境下,人一到井下就想睡觉,分分秒秒都是煎熬,对矿工们来说,几乎是度秒如年。这对人的耐力是个很大的考验。普希金曾经有句诗:“献给西伯利亚具有高贵耐心的矿工们。”矿工们的耐心是像牛一样被圈出来的,在天长日久的磨练中,他们被苦难培养出了“高贵的耐心”。
在那样压抑的环境里,矿工们都愿意谈女人,谈性。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兴奋点。干活特别苦的时候,他们嘴里喊的号子,都是和女性有关的,比如某个女性器官(是什么,刘庆邦说不出口),粗俗、强悍,但却有着热腾腾的号召力。
矿井是比战争更让女人走远的地方。女性的极度匮乏、沉重的劳作、时时面临的生命危险,都会让矿工们在井下将人性的本能发泄出来,用他们的话说是“过嘴瘾”。
在极度乏味的空间里,矿工们会把一切和女人有关无关的东西都和女人联系上。井下的金属支架似乎简单勾勒出了某个女性器官,他们就觉得非常美,把那个冷冰冰的金属物称作“铁姑娘”。每天都有人过来抱抱铁姑娘。井下的老鼠常年不见太阳,毛是灰白色,矿工们把这些白毛老鼠,叫做“白毛女”。他们甚至有点喜欢“白毛女”,至少,它们算是个活物。在井下吃饭时,总有人会给“白毛女”留点残渣剩饭。
无论环境如何恶劣,但在刘庆邦眼里,矿工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是快乐的。他们有自己的幽默方式,那是一种你很难理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望幽默。每天都在等待危险来临的环境中,他们创造了一种特有的方式,来化解压力,来美化生活。
矿工们中间有一个普遍的说法是:“今天鞋脱下来,明天不知道还能不能穿”。对于死亡的预知,在他们的思想深处打上深深烙印。矿工中有点文化的人,会有生存意识和死亡意识,以及自然而然的恐惧感。但大多数人选择了对死亡麻木以对。看到昨天还和自己一起挖煤的同伴转眼成了一具尸体,这给他们造成的刺激和振荡是无法言喻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紧迫感表现在他们身上,就是对女性的渴望,和以酒精来麻醉自己。
有人说矿工喜欢喝酒是因为井下潮湿,很多人患上关节炎,所以要喝点酒。但刘庆邦认为他们主要还是在麻醉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头天喝个一醉方休,睡一觉,第二天照常下井,矿工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他们其实还是很快乐的,并不会把自己搞得心情很沉重。他们喝酒、划拳、互相开玩笑。人到了那一步,如果整天还想得那么沉重,那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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