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米是我童年最奢侈的零食。每到冬天,家家户户都会从生产队领到几大麻袋花生,这是生产队分的任务:把花生壳去掉,把剥好的花生米送回去。多少花生能出多少米那是经过“科学”测算的,少了一两都不行。一旦少了,村民们甚至会怀疑这家人的人品有问题。
日子再穷,在品德方面可容不得一点马虎,村民们都尽职尽责地完成这项任务。白天,他们要忙地里的活,还要照料一大群鸡鸭和牲畜,根本没有一点点时间。晚上,每家每户都挑灯夜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男女老少总动员,齐心协力剥花生。实在困了,有办法:舀一瓢凉水,一家人轮流把头扎在里面喝上几口,或者去地窖里拿上个萝卜分着吃。一口下去,凉滋滋的、辣乎乎的,一下子就能让大脑清醒。如果家里有会讲故事的,再讲一段鬼神的故事,那更是睡意全无。不知不觉,就剥出来一笸箩粉嘟嘟的花生米。现在想来,生产队并没有规定具体上缴时间,但大家几乎约定俗成,各家各户都能很快排着队把这些花生米送往生产队。
在大队门口,与领东西不同的是,队伍静悄悄的,大家心里都有些紧张,因为过完秤了,紧接着会计就能算出你家剥的花生米是“挣了”还是“折了”。多了的当场就可以带回家,“折了”的,齐刷刷的眼光就会投向你,那里面充满了鄙视和不屑,直刺心灵,让你在大冬天都能出汗。
生产队的计算方式是很人性化的,一般都会让出一斤两斤,因此一般不会出现斤数不够的情况。可是在当年,大家的肚子都是半空的,那花生米嚼在嘴里实在太香了,那种诱惑会让你不知不觉把它送到嘴边,当反应过来时,花生米已经不成型了,只能咽下去了。
我家送的花生米一般只多出来一点点,因为当我们姊妹下意识地送进嘴里时,母亲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知道孩子们都在长身体,她太希望我们能吃上一口了,她也知道我们都很自觉,绝不会再拿第二个。
花生米是如此珍贵,以至于我至今怀念放学后抓上一把放在口袋,和伙伴边玩耍边吃上几粒的幸福日子。然而,更让我怀念的却是邮寄花生米,如果说吃起来还有些随意,那邮寄就很有些仪式感了。
我家在皖北庄子的一个小乡村,我在外地当兵,现在想来这是多近的地方啊,但那时似乎就是遥远的天涯。三叔当义务兵的那两年是不能回家的,在那个通信不发达的年代,很少能知道他的信息。为了表达对亲人的思念,每年给我邮寄花生米,就是我们家最隆重的“外事活动”了。
邮寄的时间一般都是由爸爸妈妈商量出来的。这一天,他们会推掉所有的事情专门来做这件大事。
先是由母亲从供销社扯来二尺白细布,这白细布的尺寸也是经过精准计算的,少了不够,多了又浪费布票。买回来后,妈妈一针一线把布缝成一个口袋,然后爸爸妈妈一起合作,一人撑着口袋,一人往里装花生米。这些花生米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小的、颗粒不饱满的筛选出去。有时候,他们装着装着发现哪粒不好,会当场拿出来。他们觉得装得差不多了,就用借来的秤称重,每年都是雷打不动的一公斤。他们经常是往里装几粒,再拿出几粒,再装进去几粒,这样颠来倒去以便准确称重,少一粒觉得不合算,因为付出的邮费一样多;多了又怕招来麻烦。在邮局,一旦重量超了,你要当场把多余的拿出来,那就得拆掉缝的好好的针脚,重新再缝。
封口的针线是早已准备好的,针脚要相当讲究,因为封口的针脚是裸露在外边的,一定要用白线,且要确保每一针的长度都一样。当妈妈用她那万能的牙齿咬断线头时,表示封口的工作已经圆满完成。这个时候,又是爸爸出场的时候,妈妈给他递来事先研好的墨汁和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细毛笔,爸爸开始书写邮寄地址。这个地址尽管爸爸早已烂熟在心,但他还要把三叔的书信郑重地拿过来,照着上面一笔一画地书写。
每每这个时候,兄弟姊妹多个总是凑过头来,妈妈则一遍遍紧张地驱赶:“远点,远点,别碰着你爸爸。”这书写是不允许出一点点差错的,如果错了,就意味着要重新买布,那工程就大了,还浪费。这个时候,爸爸会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去完成在鼓鼓囊囊、凹凸不平的花生米袋子上写字这个极大的挑战。他每次都要用很长的时间,看得我们都非常着急,而妈妈却总能耐心地陪伴左右,待爸爸写完最后一笔,总能看到他们会心的微笑。
一切就绪,爸爸便小心翼翼地带着这袋花生米,向离家几公里的公社驻地出发。爸爸说,最紧张的是看邮递员称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邮局那个有点掉漆的绿色磅秤,就怕返工,他可缝不出妈妈那像工艺品一样的针脚。
花生米寄出后就是漫长的等待,直到有一天,收到一封信。虽然“寄来的花生米已收到,勿念!”之后,甚至没有一句感激的客套话,却总能让全家人欢呼雀跃,热泪盈眶。
邮寄花生米不仅能表达对远方亲人的思念,还意味着一个家庭里有个“在外工作”的成员,这是那个年代很值得自豪的事情。可见,邮寄花生米曾是一件多么让人羡慕的事情啊!(王帅)
安全文化网 www.anquan.com.cn上一篇:春天,时光的灯盏(组诗)
下一篇:万物有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