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民的爹在一次井下透水事故中伤亡了,当时大民才十四岁。
从爹死后,大民学习成绩就不断地下滑,初中毕业,受政策照顾到矿区技校读了三年书。十八岁又到了煤矿上,做了采煤工。身子生就的小结构,瘦弱得像麻秸,队长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我一屁能把你刺倒,还干窑呢!”大民吓得把身子缩得更小了。
班前会上,队长掐着大民的肩膀,像拎小鸡,朝大家喊:“谁要这个徒弟?”
工友们呵呵地笑,看猴似地打量着大民。
“是个奶憨。”
“断奶没有?”
队长盯着王亲宾说:“老王,交给你吧。”
老王憨厚地笑,嘴唇动了一下,没有说话。
队长说:“咋的?还非得大民的娘来找你吗?”
大民做了王亲宾的徒弟,跟着师傅下井,师傅看他瘦弱,只让他在身后拾煤递笆片,一个月没让他上茬。
师傅对他说:干窑不能违章,让检查的逮住了,这个月就白干了。
采煤队实行计件工资,他还拿不到师傅一半的工资,上茬攉煤的,不论胡子长短,按攉煤记分,计件工资是大头,月底发工资,大民领了一千块,师傅得了三千八百块。大民眼馋,主动上茬攉煤。正好矿长路过掌子面,关切地问:“小家伙,这活能吃下来不?” 大民不认识矿长,看他穿着干净的窑衣,以为是电工,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矿长的爹下井也得挖煤!吃不下来也得干。”
矿长装作没听见,走了。
师傅着急地训斥他:“你个熊羔子!这下子吃不了兜着走吧,他就是矿长!看上窑怎么收拾你吧。”
大民一听傻眼了,心里直后悔,我这不是扯蛋吗,快活一下子嘴,万一砸了饭碗,值吗?
工友们边干活边拿他开涮:
还没出蛋壳呢,儿子就当矿长了,真有你的。
大民,你说爹大儿大?
你狗日的,明天帮我调出采煤队吧。
妈的,这回你死定了!
大民心里越想越害怕,眼眶里噙着泪水,一声不吭,只顾拚命地攉煤……
大民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那天矿上开大会,矿长讲话时即兴说了个事:“在掌子面上,有个新工人,我问他,采煤的活能吃下来不?他妈的,说叫矿长个亲爹也得挖煤……”
会场里大笑起来,大民只咧了下嘴唇,没有笑出来,心里想,只要不处理我,你就是我的亲爹。想到这里,自己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我真有你这个爹该好了……
打那以后,大民的嘴再不敢吐脏话了。不管在地面还是井下见了矿长,真的像见了亲爹似的,十分谦恭地打招呼。矿长每次都是先瞪他一眼,开口第一句话总是“他妈的”,就像骂儿子一样亲切。
2
别看大民身小力薄,干起活来还真麻利,很快就赶上师傅的工资了,工友们都叫他“劲疙瘩”。
大民每天到了掌子面,条件反射似的,先抬头看看顶板和煤壁,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要看的是什么。在技校读书的时候,他记得最牢的,是井下透水的内容。顶板煤壁挂红挂汗,有异味有水声有冷气,透水的预兆每个工人都知道,可哪个也不能像他溶化到血液里。就是队长也只有在掌子面淋水的时候,才注意水量的变化情况,而大民哪怕煤壁干得冒烟,他也要观察是不是有水渗出,工友们不知道他的心思,都以为他对安全很细心,大伙和他一个茬干窑,就觉着特安全。
他们这个队的采煤工作面,是6采区留下的煤柱,是最后的一块骨头,煤层薄,顶板破碎,又淋水,还不到半个月,掌子面就要穿雨衣干活了,工人嫌条件太差,宁愿少挣钱,想着法子磨病假、事假,急得队长开会骂娘,掌子面上骂娘。大民不缺班还加班,每天细心观察掌子面的淋水,他发现越来越不对劲,那天一到掌子面,他就感到有一股冷风袭来,他心里打了个冷战,难道真的要透水吗?就跟队长说了自己的想法。队长笑着说,周围都是采空区,有淋水是正常的,不要怕。
放了炮以后,工友们上茬攉煤。大民没急着干活,仔细察看淋水情况,他找到队长,坚决地说:“情况不对,好像要透水,赶快撤人吧。”
队长说:“没事。”
大民说:“我在技校学过的,挂红挂汗有异味,有水声有冷气,今天几个预兆都有了。”
队长说:“我干了二十多年窑,还不比你明白?娘的,赶紧干活去!”
大民的口气突然严厉起来:“干部违章指挥,工人有权拒绝生产。”
师傅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不是他说的透水,是他的态度。
“你这孩子,给谁说话呢?”
师傅还是停下了工作,开始仔细察看顶板淋水情况,耳边响起叽叽叽的鸟鸣,像早晨公园里刚刚醒来的小鸟,岩缝的淋水时紧时慢……他望着队长认真地说:“是不太对劲,你听听……”
大民突然朝工友们大声喊:“出现透水现象,快撤!”
说罢,扔下铲子就走。工友们犹豫了一下,许多人就跟他往外走,队长气得恶骂:“毛蛋孩子,懂得个吊!今天影响的生产,把你家老林地卖了也抵不上!上窑你就等着瞧吧!”大民他们刚刚撤到上风巷,只听咕噜一声,一根粗大的水柱涌出了工作面,后面的工友拚命地往外跑,大民赶紧去给生产调度打电话。万幸的是,这次透水没有伤亡。
大民的发现,避免了一场恶性事故,矿长请他在矿招待所吃饭,居然破了禁酒令。大民太激动了,他记得刚下井不久,有一次在队长办公室里,向队长敬烟,想和队长套近乎,队长不接他的烟,还让他妈的滚蛋,弄得他在工友中成了笑料。这回他真切地感到了一次做人的体面,一上班就跟工友吹牛,还没到掌子面,一个队的人都知道了。从那以后,他总是能够选择恰当的时间到矿长那里走走,说些工作上的事情,每次去都是抽矿长的好烟。
师傅越发地器重徒弟了,经常喊他到家里喝两杯。每次和师傅喝酒,师傅的女儿就忙着给他倒酒夹菜,师傅很喜欢两个年轻人的亲密,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期待。终于有一天,在他的宿舍里,两个年轻人做了年轻人的事……
年底,大民被评为安全标兵,矿上奖励一台彩电。新年一到,矿长让他当了队长。
3
工人下井戴的安全帽是黑色的,队长的帽子是橙色的,大民换上了队长的帽子,心里喜滋滋的,他就想,我进矿才三年就当上了队长,看来在煤矿上当干部原本不难,只要好好干,矿长不是俺爹也能上去……橙色的帽子让他看到了更高的目标,当年他就报考了矿业大学采矿专业函授班。上大学比提队长更让他兴奋,自从爹在井下伤亡后,该爹管的没爹管了,该爹教的没爹教了,娘只会种地,哪有培养大学生的能力。他需要爹的时候,娘总是让他失望,就常常跟娘犟嘴,那时候他还不理解娘苦掙巴力拉扯他们的辛苦。好容易读完初中,已没有了上大学的那条路,只好找到矿上申请读技校。能当工人有个饭碗,就很满足了,没想到干了三年窑,提拔了还有上大学的机会。那年他回老家,见到了上大学在家过寒假的女同学,在学校她曾经给他写过纸条,惹得她一个学期没有理他。想想好笑,那时候他只是喜欢那双大眼睛,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在村子里高傲得像个女王。
女同学斜眼望着他说:“听人家说,你在煤矿上下井很能挣钱?”
大民自卑地红了脸:“不过是出苦力的……”
女同学又阴阳怪气地问:“井底下都是什么样的?偶尔也能见到太阳吗?”
大民觉着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没有用愤怒来教训她,却也阴阳怪气地说: “井底下到了中午12点钟的时候,才能晒会儿太阳,在井下晒太阳真舒服。”
这次对话能让他记一辈子,他下决心混出个人样来报复她!
在工作面上,大民一扫平时的软弱,果断、严厉地指挥生产。干窑的有句话,不违章就干不了窑。大民不信邪,坚决要制止违章,逮到一个罚一个,罚得让他一个班的汗白流,一个月的力白出。工人都骂他六亲不认,是日本人做的,以前他妈的你也图省事违章操作。他也不恼,回答工人说:抓安全没有杀爹的心不行。
当年他这个队成了全矿的安全标杆,电视台记者采访他,他激动地说:我宁愿听到骂声,不愿听到哭声,我们不要带血的煤,不要死亡率!
矿长越来越欣赏大民的能力,两年后,提拔他当了区长。
男大当婚,师傅想让大民和女儿把婚事定了,选个日子结婚,可大民就是按着葫芦不开瓢。像大民这样年轻有为的干部,前程似锦,有许多漂亮的女孩追求他,而他也不和别的姑娘谈恋爱。大民不长不短,师傅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今年夏天,财务科来了个女大学生,他卯足了劲地去追,丝毫也不顾及师妹的感情,师妹哪里知道,他认识那个女大学生后,心里就有了个想法,一定要找个大学生,回家让他那个初中女同学看看!
4
春节到了,大民买了一条白金项链,打算对那个大学生发起最后的强攻,争取让她陪自己回一趟老家,在那个女同学面前炫耀一下,可人家嫌这礼物太贵重了,不愿意收下。
大民心事重重地找矿长请假,说春节想回家看看娘。矿长说:“你去吧,单位工作一定要安排好。”大民见矿长这样爽快地准了假,情绪也好起来,就多说了些话:“你是矿长,我就得对你忠诚,一切服从你的,为了工作,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去年俺娘得了脑溢血,落下个半身不遂,全靠俺姐照顾……”
矿长的头埋在报纸里,半天没理他。大民不知哪句话说错了,不安地立在那儿,也不敢离去。
忽然,矿长瞪着他问:“你娘多大岁数了?”
“60……”停了一下,他又说,“不是60就是61,就60左右吧”
“对企业忠诚,对事业忠诚,这没说的,噢,绝不是对我忠诚。可我听你说的这么高的境界,好像你为了工作舍身取义似的,大民啊,干窑要像个干窑的,做儿子也要像个儿子呀,把工作干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能受到大家的尊重又能孝敬老娘,让别人看得起,自己也得到实惠。”矿长顿了一下说,“你娘60岁,就算你娘活到100岁,三年看一次,你还能见你娘几次?”
大民的脸刷地红了,一会就局促得满脸细汗……
矿长说:“你爹死得早,你娘拉扯你们不容易,为了当个区长,连娘也顾不上了,这是什么事呢?唉,倒是我害了你……”
大民的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我明白了,我一会就去找师傅和师妹认错,这次回家,我就把娘接到矿上来……”